盛國的生活似乎與齊宮大不一樣,這是媯祺對盛國的初印象。
倒不是因為高津不似臨淄那般繁華——畢竟盡管作為齊國的女公子,媯祺從小到大卻沒有出過幾次宮門,甚至沒怎么走出過自己在宮中的小院。齊國與盛國毗鄰,氣候風俗相近,盛宮的屋檐與齊宮的屋檐,看上去也并無多少差別。可媯祺就是覺得哪里是迥然不同的——后來她才意識到,這種感覺,大概是來自長姊宣盛。
媯祺自出生起,便是被當做一位遲早要嫁出去的女公子培養的。母親自小教導她要謙恭柔順、謹言慎行,恪守禮儀規范,學習女紅家政,她也一直把這些當做理所應當。然而同為女公子,長姊卻能像男公子一般來去自由,出門也不擁蔽其面。長姊似乎從不在意男女有別,那些得以跟隨她的女侍衛、門客,也都有不同尋常的氣度。沒有人說宣盛不守禮法,他們似乎都認可她的所作所為,并習以為常。
媯祺有些羨慕盛女公子。雖然這樣說有些不太合適,她覺得長姊比她的丈夫更有君王之氣。這種氣度由內而外,讓人不由自主地欽佩折服。
然而她雖仰慕長姊,卻無論如何都不敢追隨效仿她。
長姊所做的,都不是一個女子該干的事。媯祺自認為自己做不了,也不應該動那樣的念頭。因此等到她來到盛宮,聆聽祖母的教誨,重新回歸禮制的條條框框,過循規蹈矩的生活,她反而覺得心安。
管理內宮、主持祭祀,為丈夫綿延子嗣,這才是她作為一國君夫人應該做的事。祖母曾暗示過她,會讓女醫給她調理身子,爭取早日誕下儲君。因此,榆襄求見之時,她也當作慣例,邀榆襄進入內室,隔著幾案相對而坐,讓她為自己面診把脈。
“君夫人氣血充盈、臟腑安和,誠乃康泰之相。夫人但需注意飲食起居便可,不必過補。”
健康,但未孕。這個結果也在媯祺意料之中。畢竟君上與君夫人成婚未久,就是懷上了,日子太短,光靠脈象也診斷不出來。太夫人曾派人送了一堆補品,又動不動差榆襄來診脈,媯祺心思細膩,怎會猜不出其中的深意?榆襄作為傳話的,只是教她什么時候行房容易受孕,從未有半句催促之言,卻依舊讓媯祺有不小的壓力。
畢竟,祖母是盼著早日有個嫡長孫的。
“勞煩榆襄姑娘費心了。”媯祺苦笑道。見榆襄開始收拾東西,媯祺又問:“姑娘一會兒可是要去其他宮人那里?”
“嗯,待我都檢查過了,再來向你報告。”榆襄說著,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也不行禮,知會一聲就要告辭。
“去吧,若是無事,姑娘也不必多跑一趟。”
榆襄作為醫者處處體貼周到,然而她日常生活中并不是個十分拘禮的人。她曾救過媯祺的母親,因此媯祺從未把她當做低賤之人看,反而敬重有加,也不曾刻意糾正她那江湖游醫的習氣。榆襄說話直白,原本媯祺還擔心她會一不留心得罪了貴人,不過目前看來此事似乎完全不需要她擔心,畢竟她不僅取得了祖母的信任,連長姊也對她贊賞有加,在盛宮混得風生水起。
正穿著鞋,榆襄突然停了下來,微微側過頭來,問:“若是那些姬妾比你先一步有了孩子,你會覺得怎么樣?”
媯祺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會從榆襄嘴里問出,眼神微微一閃,道:“諸位姐妹也是同我一般照顧君上,若能誕下子嗣,君上也會開心的吧?”
榆襄皺了皺眉,顯然不滿意這個回答。君上高不高興她不知道,反正太夫人是絕對不會高興的。不過他們怎樣榆襄其實也不太在乎,她的問題其實另有所指。
“我又不是問君上會怎樣。我是問你,你會開心嗎?”
媯祺一時結舌,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見榆襄微微一笑,道:“果然,還是自己親生的更好吧?”
媯祺并沒有否認,略頓一頓,還是很官方地答道:“若先有庶子,我也當盡到君母的責任,讓他們接受貴族應有的教育,好好對待他們。”
媯祺也是庶女,卻因母親受寵而享有嫡女的待遇,應該如何對待庶子女,她原本就有自己的看法。只是真的身處君夫人這個位置上,隱藏在規矩之下,她的內心卻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些微妙的變化。
榆襄走了之后,媯祺莫名地有些乏力。雖說現在就考慮子嗣的教育還為時過早,而因還未出世的孩子便心生妒忌也實在不符合她一貫的風格,可是她確實不能對此完全不在意——
畢竟,她盡管身為君夫人,卻和君上還沒好好說上幾句話。
大婚那天,她的這位夫君恪守禮儀,而她那時沉浸在大婚的緊張情緒之中,未曾發覺他眼里的冷漠和疏遠。
倒也不是說他全然不顧及她的體面。先前她去懿奉宮侍寢的時候,他也曾主動挑起話題,說上一兩句朝政相關的內容。那些東西她不敢多話,也不甚了解,他硬要她發表意見,她也只能斟酌著說話。對于她所關注的內務禮儀,他也同樣興致缺缺,只叫她“自己看著辦”,也不曾有什么囑咐。一來二去,他便不愿和她多說話了,只叫她早早睡覺,也沒有什么別的動作。
他的所有深情,所有體貼溫存,都停留在大婚那一晚。也是那一晚,他幾次叫她“月兒”,仿佛是在提醒她,他真正希望娶的人并不是她。
他對她不感興趣。她看得出來。不僅是她,對于陪嫁過來的那四五個媵妾,他也全然不感興趣。這一點從諸妾對她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
不,有一個人是例外的,那是一個出身樂坊的舞姬,和媵妾一同入了宮,君上把她安置在單獨的院子里,除召見之外,有時白日也會去她所在的舜華宮作樂。這件事君上還瞞著太夫人,然而媯祺接管盛宮內務的管理,不可能不知道君上每天都去了哪里。
媯祺心中嘆了口氣。罷了,或許正如長姊說的那樣,她與君上之間,還需多多磨合。夫君或許喜歡會跳舞的女子,最好還能熟悉政治,這些媯祺雖說不上一竅不通,卻都不擅長。
不過,她也還并未打算在這些事上多花些心思,畢竟她還有很多事要做。與其一開始便琢磨怎么討夫君歡心,不如先將自己該做的做好,才不叫人挑出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