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除了遍訪賢才之外,宣盛又為自己增了一項新任務,每隔幾日便薅著羽世去演武場學練兵,而不僅僅關注自身武功,反變成一夫之勇。當然姊弟兩人相見,所論之事遠不止習武練兵這么簡單。羽世在位也有些時候了,漸漸有了國君的樣子,對時局和朝政頗有見地,不再像個什么也不懂的少年了,這使得宣盛頗為欣慰。
如今的離宮,倒更有相府的意味。大多時候是上弦在正殿坐鎮,有什么文書遞進來,也是直接送到上弦的手里。這日,上弦正在竹簡上寫著策論,侍者抱來一個包袱來到殿前,道:
“大人,方才一個孩童送來這個,說是務必要送到大人手里。”
上弦覺得奇怪,命殿中的侍女接過包袱拿到他的幾案上。上弦解開包袱,只見包袱上用墨水寫著配方,包的是當歸、熟地、白芍之類的藥材,部分藥片上歪歪扭扭還有些形態有些刻意的劃痕。上弦微微一皺眉,將幾片藥片挑出來,略略擺了擺,那些劃痕便形成了兩行字。
“那孩子是什么人?又是替何人送來此物?”
侍者略略抬起頭來,只見相邦大人抖了抖包袱,似乎只是隨口一問。
“他說若是大人問起,便說是宮里送來的。”
“既然是宮中送來的補品,那替我煎了吧。”上弦說著,將包袱包好,遞給殿內的侍女,又看向殿外的侍者,道,“你也退下吧。公子近來事忙,這些瑣事,也不必煩她。”
侍者稱喏,退了出去。侍女打開包袱,也只見是尋常藥草,實在不知宮里送東西來為什么要這般神神秘秘的。
其實這些藥,就算擺在女公子面前,她也不一定看得出端倪。然而這東西不能久留——最好要在女公子發覺之前處理掉才好。
那上面的劃痕,看著雜亂無章,卻是南國俗體寫法的鳥文。
“君欲行陽事否?”
這是藥片上拼湊出來的文字。
南國與盛國來往并不多,就算是南國醫者,也不見得會在藥材上寫上這樣具有暗示性的文字。綜合看來,送來這些藥材的,只能是一個人,便是曾游歷四方,并在南國文字通行地區長期逗留的那位女醫。
可是她是從何得知他不能行陽事的?就目前為止,明確知道他這個秘密的人只有兩個,女公子是不可能把他的秘密泄露出去的,更何況這位女醫行事,明顯是在避著女公子。
難不成是盛羽世?如果是他的話……他能把他的事告訴一個陪嫁來的女醫,難道就不會告訴其他人嗎?
越是細想,上弦就越覺胸悶難安。不,深究這其實不重要……如果那個少女真的有辦法讓他擁有健全人的身體……
看來他得親自去見一見這位醫者了。
幾日后。
這是高津城的一個不起眼的院落,占地不過三丈見方,門前亦無牌匾,可這高津城有至少兩成人,都踏進過這里的大門。
上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在他還沒當上丞相的時候,便在這里小住過一段時間。高津最有聲望的醫者王軫住在這兒,人們凡是有些外傷病痛,都會找到這里來。
還未靠近的時候,上弦便看到一個婦人拉開柏木做的門,邁著步子從院中走了出來,手里還捧著一個小包裹,顯然是剛求醫出來。靠近門時恰巧又撞見一個裹著面衣的少女,見著外面有人,只與上弦行了個禮,便匆匆跑開了。
上弦記得以前,王軫這里是很少有女人來的。今日連碰上二個,放在以往,的確是難得一見的事。
看來她的確在這里,而且醫術頗受婦女的信任——如果來求醫的人不是單純好奇的話。
上弦聽女公子說過,她曾許這位救命恩人自由出入宮城與陵區的權利。而這位神醫后人,也的確在宮中呆不住,每三日便要有一日要來到宮外,作為助手,跟著高津城的名醫王軫出診,一來二去,人們也都漸漸知曉有這么一位女醫的存在。本來一個年輕的女醫也不會引起多大重視,可偏偏她曾救過女公子的事傳了開來,于是許多人便慕名而來,想一睹這位女醫的芳容,這其中也不乏女子。以往女子就醫多有不便之處,如今也可出門來與宮中才有的女圣手直接接觸,得到更好的診治,因此也有不少不拘泥禮制的女子親自登門尋醫,藥到病除,也漸漸助增了這位女醫的美名。
上弦穿過鋪滿藥材的庭院,徑直來到屋前,但見一位花甲老人端坐在幾案前,在他旁邊的,是一位看上去十分沉穩的少女,正在一枚竹簡上寫寫畫畫,似乎是在做著病案記錄。
見上弦進門,老者臉上露出了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轉過頭來沖著少女打趣道:“看來今日是姑娘為主,老夫為副咯。”
女子出行需戴面衣擁蔽其面,以免被男人看到,這是在貴族間流行的禮法,尋常百姓也多有效仿。這樣的女子,盡管敢于一個人出門,卻多是不愿讓陌生男子直接接觸的。因此王軫一看到進門的又是一個頭戴斗笠、面覆重紗、身形纖細的年輕人,便知道不是來找自己的。
對于王軫的話,榆襄只是一笑,又看向進門之人,問道:“可是來求醫的?”
見來者不語,只是點了點頭,榆襄又道:“你有何不適之處?可愿摘下面衣說話?”
來者依舊是不語,只是坐到幾案前的草墊上,伸出手來,將一枚白芍片放到幾案上,推至榆襄面前。
榆襄臉色一變,卻又很快整理好表情,對王軫道:“王伯伯,我帶這位姑娘進內室去了。”
遇到不愿摘下面衣的女患者,便帶到內室去,看來是這里的一貫作法。王軫道了聲“去吧”,也沒說什么,頂多好奇那片白芍代表著什么意思。
內室與王軫所在之處隔著兩道墻,如今辟為專為女子行檢查的處所,低聲些講話也不會被外面聽見。榆襄合上門,只見來者已經摘下了面衣和斗笠,露出了那張堪稱天人的面龐。
榆襄盯著那張臉,看了又看,道:“大人面色較先前大有改善,看來是信得過我,喝了我送去的藥方。”
一開始上弦還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一聽這話,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這少女確是個醫癡,見人先觀癥候,反沒有別的什么心思。
“姑娘是爽快人,我也不繞彎子。”上弦來到草墊上坐下,又看向榆襄,“聽姑娘剛才的話,像是見過我。血虛就罷了,藥上所寫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原本只是猜測,但大人既然避開旁人親自來了,想必我猜得確有幾分道理。”榆襄輕輕一笑,也跟著坐下來,與上弦之間隔著幾案,道,“清明前后我去西郊采藥,遠遠見著了女公子與大人。恕我說得直白些,大人雖頭上戴冠,面相卻十分陰柔,眉眼間缺乏陽剛之氣,唇薄色淡,似氣血不足。如今一看,大人不但無須,亦無結喉,若非女扮男裝,只能是陽事不舉了。”
“正如你所說,我又為何不能是女扮男裝,而一定是這不陰不陽之人?”
“旁的掌權者用人,或許會在意男女之別,女公子卻截然相反。大人若為欲施展抱負的女子,身在女公子身邊,是最不必要女扮男裝的。”榆襄搖了搖頭,淺笑道,“且女公子身長多少,我清楚得很,大人在馬上與公子身高相近,想必也不矮。身形隔著衣袍看不出,但大人面部輪廓卻仍有男性的基礎骨相。大人是男無疑,與女公子也恩愛無疑,更有惠君親自指婚,在傳宗接代方面可謂毫無阻礙,卻在宗室中選了個男娃做養子,任誰都會覺得奇怪吧?
“女公子的身體我清楚,沒有任何生育問題,那么有問題的,只能是大人你了。”
她的猜測分毫不差,也確有才識,難怪女公子會如此看重她。不過單憑這些就敢如此自薦,還是冒昧了些。
“我與公子還未成婚,姑娘便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是失禮。”上弦說著,榆襄的臉上倏地斂了笑,神色之中有了幾分動搖,“至于養子之事,本是公子遠征、國中無儲時的權宜之計,后來公子許實在討得女公子喜歡,便留了下來,并非是因為誰不能生育,明白了嗎?”
“說了這么多,大人還是沒有否認我的猜測,不是嗎?”榆襄看著上弦,認真道,“若是大人只為辟謠而來,只需一句話否認便可。若是我的猜測不假,大人若有需要,我可以為大人醫治。”
說到現在,二人其實依然在互相試探。榆襄之所以能得出目前的結論,猜測居多,因此到現在依然不能夠肯定,心中緊繃,面上卻裝作從容淡定;而上弦雖然能夠確認榆襄的能力出眾,可偏偏他得的也并非常病,更何況他還懷疑她的用心。
“我并未主動求醫,你為什么要幫我?”
話已至此,榆襄心中踏實了一半,揚了揚嘴角,道:“怕是行病犯了,看見病人,就忍不住要干預一二,癥候越是罕見,便越是心癢。”
“從未聽說有人能讓閹者復原,更何況我這病先天便有,并非人力所為。你……當真有辦法醫治?”
榆襄心中一喜,看來他是妥協了,承認了。她深吸一口氣,罕見地行了個禮,道:“請大人容我一試。即便不成,也不會對大人的身體有任何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