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夜半,效安君府總算靜了下來。醫者盧肆被侍衛從睡夢中拉了過來,見宣盛精神狂亂、口出穢言,急行針灸為其安定神智,這才止了她的驚狂之癥。
此時上弦木然坐在宣盛床旁,看著那張平日從不沾染病痛的臉,如今眉頭緊蹙,冷汗不止,面色如石灰一般慘白,仍有些不敢相信現實。侍衛們擠在內室的一角,精神緊繃,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的情況。盧肆診過脈,神色也不見輕松,見上弦的注意力全放在宣盛身上,于是退到一旁,問其中一個侍衛,女公子可是吃過什么平日不吃的東西。
“酒……端過來讓先生看看。”沒等侍衛回答,上弦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得了命令,侍衛沒多說什么,去大殿之中把敞開的半壺酒取了過來。盧肆舀了半勺酒,用手掌扇來聞了一聞,又淺酌一口,嘗過味后,唾入隨身攜帶的壺中,這才行了個禮,道:“恕在下醫術不精,此酒中的確摻有藥草,只是在下孤陋,辨別不出所摻究竟是何物。至于公子之癥是否是由此藥引起……還需取活物驗證。”
“先生辨別不出是何毒何藥也罷……只是勞煩先生先開些對癥的藥,讓她好受些……”
上弦此時心思也不在驗不驗證上面,聲音微弱,顯然是內心受到了不小的沖擊。盧肆嘆了口氣,無奈道:“不瞞大人,公子的面色、脈象與證型皆不符,非尋常驚狂……與其說是病,更像是中了邪。”
上弦身上一顫,緩緩地回過頭來,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在下現下姑且一試,不保證能夠讓公子清醒過來。”盧肆又低下頭,拱起手來,道,“若想治本,還請大人盡快另尋良醫。”
盧肆煎藥的時候,上弦就坐在宣盛床邊,用濕巾帕為她擦拭臉上和身上的冷汗,動作僵硬,如同枯朽的戶樞。就在這個過程中,侍者來報,稱以狗試驗,果見其狂躁不安、攻擊人畜,想必是那酒的問題了。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就在不久之前,公子還跟他并坐著說笑,怎么轉眼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盛羽世他怎么敢……
是針對公子的嗎?還想把他一起除掉?
若是公子沒有提前開封,那么這場慘劇將會發生在婚禮現場……想到這里,上弦不由毛骨悚然。就算公子不拿這酒宴請賓客,可贊者也是要飲酒的,殃及無辜也沒關系嗎?在那樣莊重的場合引發那么大的亂子,都沒關系嗎?
可是他為什么沒事?他分明和女公子同樣飲了一杯酒,更何況他的酒量比公子還差得多……難不成這藥只對女性有效?
正思索間,盧肆端著剛煮好的湯藥進來。上弦謝過盧肆,將宣盛扶起,頭部稍微抬高,輕捏她的雙頰使之張口,盧肆便通過竹管為宣盛灌藥。才剛灌下沒多少,宣盛突然動了一動,眉頭擰緊,盧肆忙收回竹管,宣盛卻猛地嗆咳起來。上弦忙為她拍背,這時,他的肩膀一墜,他愣了一愣,才意識到是公子在揪著他的衣袖。
“公子,是我……你怎么樣了……”
宣盛咳得厲害,手上的力更加重了幾分。等止住咳嗽,未等上弦確認她的狀態,只聽她嘴里低沉地說出了兩個字,聽來焦急,卻也含混不清。
“大人,這剩下的藥……”
盧肆只當做是囈語,正想著快點把藥喂完,看向上弦,只見他緊緊地將宣盛攬在懷里,目光游離,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似的。
“大人……”
“先生把藥和竹管留下吧,我已經知道怎么用了。”
“可是……”
盧肆還想說什么,只聽這位效安君再一次發令:“諸位今夜辛苦,接下來公子由我照顧,諸位仍回原位值守罷。”
效安君的神色冷靜得不正常,盧肆等人最終還是不放心地邁出了門,眼見殿內燈火通明,一步一步下了臺榭。
“公子……你醒著嗎?”
人都走了以后,上弦才小心翼翼地發問。只是宣盛這次并沒有回應,手上的力量似乎也松懈了幾分。
上弦把衾被抽過來堆在宣盛身后,然后慢慢讓她半臥在床上,再三確認四下無人,才從袖內取出一個錦囊出來,雙手顫顫巍巍,掏了半天,才從中掏出一個小葫蘆來。他打開小葫蘆,撿出一枚藥丸來,倒進湯藥中研碎溶解,然后含了一口湯藥,還像剛才那樣將竹管放置在宣盛口中,然后緩緩貼近,通過竹管,將藥湯一點一點渡給宣盛。
碗中見底,上弦重新給宣盛蓋好衾被,看著她略顯緩和的面色,稍稍也放心了一點。
“阿則。”
這是剛才公子喊的那個名字。
盛國人通常不會這樣稱呼人,反倒是在南國,這是一種很常見的叫法,多用于親友和熟人之間。
換句話說,這是一種很親昵的叫法。
他想不出這個名字除了那個會巫術的南國軍師,還能指誰。
看來他一開始就派人去找榆襄過來是正確的選擇。女公子的癥候與南征時傳回來的密信上的描述多有相似之處,因此他下意識地便派人去請曾為女公子治療此病的榆襄來。回想起來,女公子似乎也說,這酒味道有些熟悉,如果是在南國的時候接觸過類似的東西,似乎也說得通。先前公子胡言亂語,口齒不清,雖辨別不出句子,但聽著像是南國語調,現在又有她親口指認……
在女公子口中,荀則是個可敬又可怕的對手,然而他從未聽她在品格方面對那個人有任何褒揚。她和那個人又能有多少交情,才能夠達到稱呼“阿則”的地步?
當然,思考這些,在當下似乎毫無意義。對上弦來說,讓公子好轉起來,恢復意識才是重中之重。
他承認自己把榆襄給的藥丸磨進湯藥里給宣盛服下,多多少少有冒險的成分。但比起相信這毒有性別選擇性,不如自己吃過什么能抵消毒性的東西可能性大些。他雖然不知道酒里的毒究竟是哪里來的,但榆襄是個游醫,她開方子用的藥采自四海八荒,其中有與她當初為公子治療時所用藥同樣的成分,也并非沒有可能。
若是前去的侍衛足夠快的話,明日榆襄姑娘便能趕來。
但愿他的處理是對的……但愿公子能平安無事……
上弦整夜沒睡,守在宣盛床邊,無時無刻不期待公子能夠醒過來,淺笑著告訴他她一點事也沒有。可是宣盛卻只是偶有夢囈,并無清醒的意思,看她神色,似乎深受夢魘折磨。他不斷說服自己相信,榆襄的藥是有用的,公子現在的情況,其實是在好轉的。只要榆襄一來,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只是他沒想到,第二天侍衛回來的時候,沒有帶回那個天賦異稟的醫女,反而帶回了一個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