媯祺回到瓊琚宮,一時有些無所事事。她差人留意著君上那邊的情況,自己在宮中繡起了錦帕。不多時,只聽一個內侍來報,說是效安君出了事,君上匆匆往醫署去了。
“好端端的,效安君怎么會暈倒?”媯祺聽那內侍把君上如何著急描繪得有聲有色,可聽了半天,卻沒聽出來是怎么回事,于是問道。
“或許是翻書架的時候從梯子上摔了下來?”那內侍沒聽清楚緣由,胡亂猜測道。
“你這也太不靠譜了!”跟著媯祺從齊國來的侍女縈兒埋怨道,“就這點事,君上能急成你說的那樣?”
“事實的確如此啊,君上剛聽了半句就跑出宮去,在下也不知究竟怎么一回事。”
“罷了,勞煩你去醫署打聽一下,弄清楚出了什么事,再回來告訴我。”
縈兒本還打算和那內侍辯論,見媯祺忙吩咐,便住了嘴。等那侍衛走了,她又嘟嘟囔囔道:“君上威嚴,何曾像他說的那樣冒失?想必是他胡亂來報,就是為了套夫人您的賞錢!”
“效安君賢德,君上敬重有才之人,也是情理之中。”與縈兒不同,媯祺倒愿相信內侍的話。她親眼看到羽世聽說效安君來是何等模樣,那份欣喜,是她在他臉上不曾見過的。
“但愿效安君無事。”媯祺輕聲說道。
媯祺繼續繡著,過了好些時候,卻不見那內侍再回來。正想著要不要派人去看看君上回來了沒有,卻見在外守門的侍女匆匆走了進來,眉間夾雜著幾分憂慮:
“夫人,效安君來了,說是要求見夫人。”
禮教講究男女大防,雖說周室衰微以來,這套禮法也不甚嚴格,可媯祺還從未在自己的瓊琚宮接見過朝臣,心中不免緊張起來。
“君上知道嗎?”媯祺問。
“是君上身邊的內侍高寓引他來的。”
“效安君是做什么來的?又不曾送上拜帖,說來就來,也太沒有規矩了!”縈兒口快,忍不住又抱怨道。效安君稱病不參加君上的婚禮,在夫人去行宮拜訪時又不肯露面,在縈兒心目中,早對這位效安君有了目中無人的印象。她替媯祺不平,意外的是,媯祺卻不似平時那樣立馬阻止她說下去,反而合起衣袖,神色頗有幾分凝重。
“姑娘不知,那位可是月姬的兄長,想做什么事,君上向來是無不應允的。”
媯祺的指節不自覺地收緊。她隱隱約約覺得那位前相邦大人是有要事才來的,而這事她在心里也猜了個七七八八,只是侍女將效安君的特權與月姬聯系起來,還是戳中了她的痛處,讓她渾身不自在起來。見縈兒還要反駁,她忙擺了擺手,叫她不要開口,自己則輕啟朱唇,道:“替我更衣……去請效安君進來吧。”
媯祺重理著裝后來到正殿,正見到一素袍少年端坐在客席之上,微闔雙目,一眼看去,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淡雅。
看到他第一眼,向來莊重不失禮數的媯祺也不由愣了一愣。她到盛國來也有幾個月了,自是聽說過效安君是何等天仙般的人物,只是沒想到世間竟真存在這樣的人,單單坐在那里,便顯得周圍的一切都是凡塵俗物。
按理說,她是齊王之女,又是一國夫人,而效安君不過是一封君罷了,她的地位更為尊貴,是顯而易見之事。可媯祺在面對他時,卻莫名自慚形穢。難怪君上對月姬念念不忘……若是女子能夠生得這樣的容顏,就算她不會跳舞、不懂朝政,也夠男人記一輩子了吧?
“貿然來訪,還請君夫人見諒。”
媯祺回過神來,見上弦起身行禮,也規矩地還了個禮。
“大人來得如此匆忙,想必是有什么要緊事。”媯祺說著,一面讓侍女去烹茶,“若妾能幫得上忙,妾一定不遺余力。”
“在下確實有事需請夫人幫忙。”上弦也無心客套,道:“女醫榆襄前些日子被處死,女公子知曉后十分痛心,差在下前來吊唁。另外,女公子有一物,曾托女醫保管,在下此次前來,也為取回此物。”
果真是為榆襄的事而來。媯祺不由心跳加速起來。只是上弦口中的描述,卻與她的預期大不相同。她心中懷疑,卻強自鎮定,道:“吊唁倒是無妨。我差人在城中為榆襄姑娘設了殯宮,過會兒讓人給大人引路便是。只是……不知長姊將什么交付給女醫保管了?聽聞大人剛去了醫署,是否已經找到了?”
“還未找到。是一批這樣大小的藥丸,還有些醫書病案……在下打算今日去王軫住處再詢問一番。”上弦一邊比劃著,一邊說道,“聽君上說,是夫人派人為女醫收殮,不知沐人可曾在女醫身上發現什么東西?”
“倒是沒有人報與我聽。”媯祺答道。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再多打擾夫人了。”上弦恭敬道。
上弦甚至沒有留下喝上一杯茶,就這樣匆匆走了。不只是縈兒,就連媯祺也猜不明白這位前相邦大人究竟要做什么。
在侍者的引導下,上弦來到了榆襄的殯宮。此時距離榆襄被處死已有三天,遺體才剛入棺,已經用松香封了棺。
蘇衍是媯祺派來的其中一位守靈人。這三天,他見過不少曾受榆襄救治的人前來吊唁,不過其中大多是些平民百姓,因此當看到效安君親自前來時,他著實有些意外。
不愧是貴族,雖是來吊唁,派頭確實與常人不同。引他來的是君夫人身邊的侍者,跟隨同來的是一個身形魁梧的侍衛。他看著儒雅,行事卻很不客氣,來了便叫他們把門關上,暫且謝絕奔喪,接著便直奔棺材去了。他的神情也不同于尋常吊唁者,冷漠之中帶著幾分麻木。蘇衍站在一側,只見效安君半跪在棺材旁邊敲敲打打,正感到奇怪,接著便見他拔出了佩劍,直插棺縫里去了。
“大人!你這是做什么?”
蘇衍嚇了一跳,趕忙跑到跟前,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上弦卻不理會他,佩劍在棺材縫里戳了兩下,實在割不動,便叫宋柘過來割。
“開。”
他只說了一個字,站起身來,由那個大塊頭接替了他莫名其妙的工作。只見他默默從袖中取出了一塊符節,在蘇衍眼前一晃,道:
“我是奉女公子命行事,你們配合就是。”
“可是……棺木已封,擅自開棺……可是要驚擾亡靈的!……”蘇衍哆哆嗦嗦道,“大人若要啟棺……不如讓在下先去尋個祝者……”
“不必。”
“這……這不吉啊!”蘇衍哭道。見勸不動上弦,他只好在心中不斷默念“恕罪”,但愿這一切不要連累到自己的家小。
上弦低著頭,愣愣地盯著棺材板。宋柘割開了密封,待要啟棺,卻遲疑起來。棺板隔絕陰陽兩界,若是他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開了棺材……
見宋柘愣在一邊,上弦沒有說什么,便親自去抬那棺板。宋柘頓時回過神來,也顧不得吉不吉利了,雙手攀著棺縫,用力一抬,便將棺板打了開來。
棺材打開,上弦和宋柘都立在那里,既不動,也不說話,在蘇衍眼中,就像失了魂一樣。蘇衍轉了轉頭,見君夫人派來的人已經沒了蹤影,剛想往外挪步,只聽到了效安君猶如從寒窖中發出的冰冷聲音:
“人在哪兒?”
棺材內,除了隨葬品,只有一個木頭做的假人。蘇衍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道:“在下不知!封棺前還好好的在里面……”
“看都沒看一眼,就確信尸體不在里面?”
效安君的臉色白得陰慘,一步一步靠近的動作如同銹蝕的器械,比蘇衍前些日子看著的尸體還沒有活人氣。蘇衍也不知怎的動彈不得,等他一點點靠近,才發覺他的氣色很差,臉上的白粉更增添了一分詭異味道。
“把你剛才說的,再說一遍。”
鉗在脖子上的手指一點點收緊,蘇衍越發驚恐。許是氛圍使然,盡管上弦此時并沒有多少力氣,蘇衍卻仿佛被惡鬼纏身,絲毫沒有反抗之力。
“大人恕罪!……昨夜……有個個子很高的蒙面人來到這里,說是要買下尸首……這些……這些都是那個人安排的!”
上弦放開蘇衍,任他連滾帶爬地跑到一邊,又被宋柘攔下。上弦看著窗外,眼前一黑,頭腦里卻越發雜亂。
目前為止的所作所為,本來就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可是越是行動,事情就變得越撲朔迷離。這一切真的是班氏策劃起來的嗎?那老婦雖嫉恨女公子,可斷不會有如此周密計劃的能力……榆襄究竟是死是活?這背后,究竟還有什么人在操控全局?……
好累……
若是平常,這些事雖說離奇,卻也不是無跡可尋。頂多費些功夫,或是交給旁人去查也罷了。可現在,上弦心中不安得厲害,不放心把任何事交給任何人,身心俱疲,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亂撞……
他機械地翻動著那個木頭人,扒開它的衣服,四處翻找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周圍的一切顯得越發虛無,他有些分不清幻境和現實了。
“上弦……上弦!”
他隱隱約約感到身后一陣溫熱的觸覺,接著雙臂便被攬住,一時動彈不得。他回過頭來,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憂愁而多情的眉眼。
“公子……”
對方愣了一下,眼底閃過一陣不知所措。上弦這才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來的不是公子,而是她那個冒冒失失的弟弟。
“你太累了……別弄垮自己……算我求你,先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上弦不清楚自己的狀態到底有多差,才讓這個冒失鬼三番五次地勸他休息一會兒。他茫然地掐了下羽世的胳膊,半晌,才有氣無力地說出那句話:
“叫韓術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