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燭火在青銅燈盞里安靜地躍動著,將昏黃的光暈鋪滿內室。宣盛靜靜地躺在正寢的床榻之上,身上著著幾層單衣,覆在素色衾被之下。
除了上弦,其他人,無論是國君、侍衛還是其他下人,都遠遠地站在一邊。上弦跪在床旁,握著她僵硬的手,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愣愣地看著她,目光平靜,仿佛只是在看一個熟睡的人。
公子哪里像是死了呢?她的面容是那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舒展,眼瞼自然合攏,口唇微微張開,皮膚在暖光下甚至透露出一種溫潤的感覺。若非那胸膛再也沒有任何起伏,而那幾次安放于鼻尖前試探的、象征性的新絲絮紋絲不動,誰又能看出,那個曾經叱咤風云的靈魂,已離這軀殼而去了呢?
羽世一直站在門口,遲遲不肯離開,秀氣的眉頭此刻滿是憂郁的陰云。長姊的死固然使他悲痛,可上弦的神態更讓他心傷。自宣盛回到離宮來,上弦的反應就平靜得不正常。他的語調輕柔,仿佛是怕將熟睡之人吵醒,不但不許人為宣盛更衣沐浴,甚至把原本嵌在她牙齒之間的角柶給取了出來。
“公子會醒過來的。”他這樣說道,“你們這樣做,玩笑未免太過分了些。”
看著這幅場景,羽世心頭壓抑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一開始他還試圖勸慰過,可上弦只把他的話當玩笑看,信誓旦旦地說宣盛還活著,語氣是那樣肯定,反叫羽世不好再開口了。
“君上,外面有一方士上門,說是要見宣公子一面。”在無人留意的黑暗之中,韓術上了臺榭,站在門口,低聲向羽世報道。
韓術是在當天被召回來的。與上弦和羽世相比,他至少在外表上還能保持平日理智的冷靜。此時離宮亂套,得有個能辦事的人。羽世也是基于這個考慮,才讓他放下手頭的線索,來到這里聽候差遣。
聽了韓術的話,羽世的眉頭鎖得更深了:“寡人分明吩咐要小心辦事,是誰將長姊回來的事走漏出去的?!況且現在夜已深,哪里來的好事游民!”
羽世大概是沒有留意韓術是如何稱呼來者的。韓術沒有回答羽世那些質問,只是恭敬地解釋道:
“那人聲稱自己身懷異術,能令死者復生,算得公子在此,新亡不過三日。若是一般游民,在下自不會讓其驚擾君上與女公子。只是那人聲稱與女公子是患難之交,又頻頻叩門,無論如何不肯離去。依在下看……此人或許非同尋常。還請君上許他一試。”
羽世眼睛瞪得溜圓,看著韓術,眼里滿是不能理解。他回頭看了一眼上弦,又轉回來,揪著韓術的衣領,拖著后者下了臺榭。
“我不管這是什么時候,你也在長姊身邊跟了很多年了吧?這種江湖騙術你怎么也信?”等遠離了正殿,羽世終于開口道,憤怒之下,聲音隱隱有些顫抖,“長姊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你說這種話,要是上弦他信了怎么辦?!”
“既然君上無法令女公子復生,而那人有辦法,君上為何不肯讓那人一試?”
虧羽世還以為韓術為人冷靜沉穩,竟也會說出這樣有病亂投醫的話。羽世心頭騰起深深的厭惡,大聲道:“這種騙子無非為官名錢財而來,借長姊之死沽名釣譽,做夢!打發出去,讓他滾!”
“若君上真這樣想,何必親自下來這一趟?”
韓術話一出口,羽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拉著韓術走了好一段距離,幾乎來到了離宮的大門口。他一時語塞,好像有一口痰卡在喉嚨,張了張嘴,終于還是恨恨地“哎”了一聲。
“師父……”羽世緊鎖著眉頭,眼里卻幽幽地顯現出渴求的神色,“你覺得……長姊真的有可能復活嗎?”
“但求一試。”
羽世心中情緒有些復雜。他自小跟著講究現實利益的商人過活,本就不信什么方士異術,來到盛宮之后,長姊又是個務實之人,他跟著長姊學習,耳濡目染,自是視鬼神之說為笑談。如今人事已盡,不去接受天命,又能如何呢?
還有一種情感,卻是羽世恥于吐露的。他的長姊,天之驕女,是盛國人心之所向。而他,一個半路君主,若非長姊沒有野心、一退再退,他根本坐不穩這個君位。除了那些不得不依附于他的婦人,沒有人認為他可以比得上他的長姊,即使他再多受十年二十年的貴族教育,天賦的差距也是無法彌補的。
沒有宣盛,羽世根本什么都不是。
沒有宣盛,他真的一事無成嗎?
他原本是個頂自信的青年,如今,卻深陷自我懷疑之中。他人也罷了,他唯一深愛過的“女子”,原本他以為永遠站在他身邊的賢內助,卻在她回來之后,輕而易舉地離他而去。他遠不如長姊,他自己也這樣覺得。可上弦的一舉一動,更是將這種印象深深刻在他的骨髓之中。
他無數次想過,如果長姊“再一次”死去,那么他的月兒,是不是可以回到他身邊?
想到這里,羽世實在難以忍受自身的卑劣,舉起右拳,猛地砸向自己的臉。
“君上!……”
韓術不知道羽世的心理活動,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君主緊握著拳頭,嘴角抽動,杵在地上,似乎在心里做著什么思想斗爭。突然,他將拳頭伸向自己的臉,力度絲毫沒有收斂,這叫周圍的侍衛們都嚇了一跳。韓術神情也有幾分嚴肅,卻不說話,只見羽世扭過身去,大步走向大門。
“把門打開。”羽世沉著臉,對守門的侍衛說道,“寡人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大言不慚能讓長姊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