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把的照耀下，羽世看清了來者的面容。

這是一個身量峻拔的男子，身穿盛國流行的長袍，頭上卻是一頂氈帽，帽下是披散的長發，在寒風之中絲毫不顯凌亂。明眸深目，眉骨高聳，一對薄唇似笑非笑，仿佛天生帶著幾分涼薄。

“就是你說的，與長姊有故交？”羽世語氣生硬地說道，“寡人可沒有聽說，長姊有哪個故交是會巫術的。”

“大約十年前，某人在女公子麾下做過卜師。”那男子笑唇一揚，蜜一般的嗓音自帶幾分攝人心魂的氣魄，“宣公子嘴上不愿相信卦辭，對易學卻也頗有研究。只是不知道某人走后，可還有人接替某人的職位。”

羽世皺了皺眉，心中對來者的神氣很是反感。他懷疑地看了眼韓術，只聽韓術低聲道：“公子初掌軍權時，軍中確有卜師。”只是當時的卜師沒什么存在感，后來也沒再設。那時韓術還沒有投入公子門下，宣盛究竟有沒有和卜師有私交，他也說不清楚。這些韓術卻沒有說出口。畢竟羽世所反感的那份故弄玄虛，正是他所期待能夠起死回生的底氣所在。他可不希望這樣一個人，輕而易舉地被攆走。

“你說能讓長姊復生，笑話！長姊活得好好的，何來復生一說？”

見羽世板著面孔，那人卻沒有半分慌亂，搖著頭一笑，道：“某人既然找上這里，自是已經將前因后果都弄得清清楚楚。宣公子五日前酉時六刻與效安君對飲，誤飲毒酒，不足一刻驚狂病發，請醫者盧肆診治過后，止了狂癥，卻依舊昏睡不醒。兩日前的戌時三刻，宣公子氣絕，府中眾人以為公子薨逝，急報高津，殊不知她壽元還長著呢。現在是子時三刻，若不及時得救，宣公子十個時辰內必死無疑。君上若真想救宣公子，就不該如此試探。”

羽世并不清楚長姊出事的具體細節，雖有些不服氣，然而在心頭算著，卻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八九不離十。而他接下來的話，又讓羽世本就色厲內荏的局面更加難堪：

“公子所飲酒中之毒，系女醫榆襄所配制，獻與太夫人班氏，后經君上之手轉與宣公子。如此說來，君上還是暗害宣公子的兇手之一。”來者眼睛彎成一條縫，語氣之中不乏嘲諷，“而這下毒的醫女，又是君上下令處死的。君上究竟是何居心，君上不說，自有人暗加揣測。”

“給我閉嘴，你這邪術惑眾的妖人！”

他似乎掌握了羽世目前所知道的一切，羽世每聽一句，臉色便要白上三分。正冒著冷汗，卻忽然覺得他是在污蔑自己，屈辱與憤恨交加，羽世忍不住大怒道：“是誰？是誰把這些泄露給了這個無禮之徒？！寡人一定不放過他！”

“無知的君主啊，怎就不肯相信數術的玄妙呢？我一過路方士，不比您身份高貴。您視平民之命如草芥，可正是一無根無萍之人，讓你們君臣亂作一團。”見羽世發怒，那怪人卻只是笑意更深了，冷靜地出奇，仿佛面前的不是一國之君，而是一只發瘋的小老鼠一般，“看來您的暴虐程度，與冷酷的太夫人別無二致。只是太夫人卻不同于宣公子的命數，怕是難逃今日之劫難了。”

羽世擰緊了眉毛，寧愿相信他此時只是在胡說八道。“……把他拿下，帶去獄中審問。”他按著劇烈起伏的胸口，好容易控制住自己內心的沖動，低沉著聲音，向身邊的侍衛吩咐道。有幾人聽令上前，韓術一臉凝重，剛想上前說什么，只聽門后面傳來聲音，這聲音一響，不僅韓術和侍衛們停下了動作，就連羽世也愣住了。

“讓他進來，我認得他。”

羽世回過頭來，只見上弦就站在他斜身后，此時從黑暗之中走來，臉色平靜，目光卻一直落在新來的陌生人臉上。

那人嘴角勾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

“他是個瘋子，上弦，你不要理他……”看到上弦就守在門內，一想到他可能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羽世不由毛骨悚然。他面子上強裝鎮定，剛向上弦邁去一步，卻見上弦只是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冷冷道：

“他說什么瘋話了嗎？”

是反問的語氣，就好像是在說，此人確有異術，他盛羽世稀里糊涂害了自己的長姊還不夠，還要一意孤行，阻撓此人救她。

羽世有些想不明白，為什么“上弦”看他的眼神，總是那般不屑一顧，仿佛他無論怎么做都是錯的，無論做什么都會把事情搞砸……

“月兒”分明不是這樣的……

“報——”

羽世驚醒過來，才留意到由遠而近的馬蹄聲。一個侍衛模樣的青年翻身下馬，跪到他的面前，行著禮，顫抖著道：“……請君上速速回宮！太夫人她……”

此人是媯祺身邊的，大抵是她派出來報信的。羽世扭過頭，只見那剛來不久的陌生人此刻也正看著他，眉毛微微上揚，仿佛是對他的嘲諷。

“祖母……她怎么了？”

羽世把拳頭捏得咯吱響，面部有些扭曲，卻也還算得上克制，又看向來報信的使者，一字一句地問道。使者抬起頭，瞥了眼效安君以及那個神秘的訪客，又回過頭來，老實回答：

“太夫人中了邪，抽搐不止，醫者也毫無辦法。君夫人恐有大事，還請君上回宮定奪……”

羽世擰著眉頭，看了上弦一眼，只見他卻平淡得出奇：

“君上還是回去吧。公子這邊，有在下照料就足夠了。”

一邊是生死未卜的祖母，另一邊是已經涼透了的長姊，還有狀態不穩定的上弦和一個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士……羽世心中糾結了片刻，還是恨恨地“唉”了一聲。

“你在一旁協助效安君，不可讓別有用心之人有機可乘。”權衡了半天，羽世只對著韓術留下這樣一句話，便上了已經備好的馬車，往城內的方向而去。

而此時，上弦的目光依然落在那個神秘人的臉上，看著那帶著笑意的，火光之下不甚分明的紫色眼睛。

“剛才你是說……”等羽世走遠，上弦終于再次開口，“你能救宣公子，是嗎？”

“究竟如何，還要等某人見過了宣公子方可確認。”那人微笑著回答道，“另外某施展法術之時，不可使凡俗之人在側，否則功虧一簣，猶未可知。大人若信得過某人，還請親自引某人拜會宣公子。”

聞言，韓術皺了皺眉。方才這人還信誓旦旦公子壽元還長，如今說話卻模棱兩可，讓韓術不由在心中產生了一絲懷疑。然而上弦似乎對此并不在意，微微頷首，道了聲：“我自會屏退眾人。隨我來便是。”說完，便轉身往正殿走。

或許是因為精神恍惚，在踏上第一階臺階時，上弦腳下一晃，竟向一邊倒去。韓術本心事重重，突然見上弦栽過來，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扶，這才讓上弦站穩了腳。

“……大人？”

“無礙。”看他的神色，確實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只是在火光與月光之下，臉色白得嚇人。韓術本還想再關切一兩句，突然察覺到上弦往他袖中塞了什么東西，便閉了口，規規矩矩地退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