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來者的要求，宮內的所有侍衛、侍女，都聽從吩咐，從正殿退了出來。待周圍重歸寂靜，上弦才又邁開腳步，引來者往內室走去。那神秘人一眼便看到躺在床榻上、披著素衾的宣盛，二話不說，越過上弦快步走到她床旁，俯下身擋住燈火，身影遮蓋了她那張溫和平靜的臉。

“竟然死得這么窩囊……哈……虧我還以為你有多大本事，竟被一個小丫頭算計了……哈哈……”

上弦站定在門前，聽他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發出風摧枯木咯咯的聲響。他的手撫在床上之人的臉上，沿著下頜、脖子，又收回袖中，說不上是輕浮還是深情。

此時這人倒有幾分瘋癲模樣，與方才在門外時的氣定神閑大不相同。上弦冷冷地看著他，外表十分平靜，殊不知掌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被指甲劃破，產生了幾道深深的抓痕。

那人沖著宣盛的尸體癡笑，卻并不進一步施救，過了半晌回過頭來，站直身子，臉上又恢復原本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胸有成竹的微笑。

“我已經讓你進來了，你有什么辦法讓公子活回來？”驟然看到那張帶著幾分妖邪氣的臉，上弦也從愣怔中回過神來，開口問道，聲音卻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聽上去十分勉強。

“不急，阿盛死不了。”那人抹了抹眼角，擦掉了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淚，“在那之前，可以跟某人講講，大人是如何認得某人的呢？”

他整個人，讓上弦覺得很不舒服，倒不是因為他看上去不怎么正派，顯得陰森可怖。與此相反，上弦不得不承認，他的外表十分優越，周身籠罩著無形的矜貴氣場，俊美的面容近乎妖異，眼神帶著洞悉人心的觀察力。他五官的每一處，都有著十足的異域特征，偏偏組合到一起，卻是一張中原人的面孔。

這樣一個極具神秘感與誘惑力的男人，究竟與公子有多少糾葛？

“公子向我提起過你。”上弦淡淡地回答道。

“哦？”那男人一揚眉，似乎并不太相信，“那她是怎么形容我的？”

“才能毋庸置疑，只是行事作風方面，公子不能茍同。”

“她大概是說我心如蛇蝎、腹隱刀兵吧！”那人輕笑了一聲，卻又回過身去，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枚紅豆大小的藥丸，俯下身來，手指從宣盛微張的牙縫中擠進去，將那枚藥丸放在她的舌下。

上弦卻不回答，他見荀則往宣盛嘴里塞了什么東西，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不由往前探了幾步，屏住呼吸，卻并不見宣盛比起先前有分毫變化。

“……你剛才給公子含了什么？”

“先固住元氣，之后再通經絡。”荀則依然帶著笑，含混地回答道，“宣盛本就是假死，服下這個以后，魂魄重回陽世，只是時間問題了。”

“那是要多久？”上弦脫口而出道，根本沒有留意自己的語氣究竟有多急切。

“幾千年，或是幾萬年，”荀則笑著說道，神色中帶著幾分玩世不恭，“隔絕空氣，泡在酒里，加點朱砂，或許會醒得更快一點？”

上弦不語，只是輕微皺了皺眉頭，然而若是仔細看，便能發現他眼底的恐懼與殺意。

他一定是在開玩笑，而且是很惡劣的玩笑。上弦心想。

“急什么？少年人就是沉不住氣。”荀則似乎并不把這眼神威脅放在心上，“某人剛說的，是最慢的法子。我倒是有一方，能讓她立馬醒過來。只是這藥方我有點想不起來了。唔……要不我們坐下來，先聊一會兒，說不定到那時某人就記起來了。”

上弦越發懷疑自己放這個人進來究竟是不是正確的選擇。他有何理由救宣盛呢？公子可是名義上曾經殺死過的人。雖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死而復生的，他這樣一個惡貫滿盈的巫師，難不成真的會念及與敵人之間的舊情？

上弦不能肯定。

可他的的確確出現在了這里，他對公子的稱呼，又與公子迷蒙之間呼喚的那個名字相對應起來。可是，單憑這些，真的能保證他能救活公子嗎？

“你信不過我么？”見上弦遲遲不說話，荀則又問道。

“怎會？我相信公子的眼光，她可是曾經把你當做知己。”上弦僵硬地答道。

“如果你的瞳孔不要像現在這樣晃動，我想我會更愿意相信您的話。”

上弦心中一凜，終于將眼睛移開，不再去看他或是宣盛。

這個人……真的很難對付。他真的很會察言觀色，卻又出奇地霸道任性，仿佛沒有一點眼力見。

“如果阿盛真的把我當做知己，我會由衷地感到高興。”荀則嘆道，“究竟是不是這樣，就等她睡醒之后親口告訴我吧！現在，讓我們聊些別的話題。我以為阿盛中意的男人，不會放棄探尋事情來龍去脈的機會。除了躺在這里的這個女人的事，你就沒有別的什么想要問我的嗎？”

不知不覺，上弦已經帶著荀則出了內室，在大殿之中不分賓主、相對而坐。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里，上弦已經對這個人有了大體的印象。善于引導，或是掌控局面，和公子有些相像。然而上弦在公子那里能感受得到的真誠和尊重，在荀則身上，卻一絲一毫都感受不到。

他一直笑瞇瞇地看著上弦，仿佛真的在等他發問。既然如此，上弦只得順著他的意圖，問道：

“榆襄的尸體，是你帶走的？”

“正是某人。”

“那想必榆襄還活著吧？”

“那可不見得。”

“怎會？你既然有辦法復活宣公子，為何不能復活你的一位門生？”上弦的話里不乏諷刺。事已至此，他越發懷疑荀則的能力和用心。

“小丫頭是斷頭而亡，身首異處、氣血離絕，恐怕唯有司命之神，能令其死而復生。阿盛則不然。她所中之毒是我親自研發的，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解。”

“所以那毒方，是你傳給榆襄的？”

聽了這個問題，荀則輕笑一聲，反問道：“你以為，一個治病救人的醫者，哪里學得這害人的毒方？”

見上弦反應平平淡淡，荀則又覺得無趣，于是繼續道：

“我倒是想親自教那丫頭，江昴那老東西一味阻攔，倒是耽誤了她。天下確有如此之人，只要給她留一點痕跡，她就能一味藥不差地復刻出來。有這天賦，不跟我學學巫蠱之術，倒是可惜了。”

“如此說來，榆襄所下的，正是她為公子解過之毒了？”

“正是。”

“……那你可知她為何要下這毒？”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請問大人，”荀則低笑道，鴉羽般的睫毛下眸光流轉，“你可知榆襄是何姓氏？”

此言一出，上弦卻是一愣。在盛國，根據禮法，平民是沒有姓氏的。如今宗法錯亂，偷偷取氏者也屢見不鮮，但距今為止，上弦卻從未聽人稱呼過榆襄的姓氏。人們雖知她是江昴之孫，卻也默認她是平民出身。荀則既問起，難不成……

“她母系姓姜，與江昴的江氏同音，卻是同我氏荀。”

“她是你女兒？！”

荀則嘴一抿，算是肯定了這個猜測。

“替父報仇，有何過錯呢？況且她只是為了彌補陰差陽錯救了殺父仇人的過失，阿盛原本怎樣，現在便怎樣。若沒有她，阿盛早就死了……啊不，其實我當時也可以救她，只不過我已經發誓不再行醫了，才把她送到女兒那兒去。襄兒也果然沒讓我失望。”說到這里，他又嘆了口氣，“只是可惜了我那天賦異稟的女兒。她與豺狼做交易，用行醫的雙手去殺人，恐怕已經做好了了解此生的打算。可憐！愚蠢！如果到頭來不能全身而退，又何苦謀劃這一莊呢？不過這也是我的錯，我不該把這丫頭丟給那老頭教養。否則，做藥師也好，做毒師也罷，總還是逍遙在這天地之間。”

上弦算是聽明白了，太夫人和羽世，都是榆襄報仇的棋子，而榆襄或許至死也沒想到，她不過是為了滿足父親惡趣味的一個工具罷了。

“太夫人的事，是你做的？”

“當然。我這個人，講究以恩報德、以仇報怨。一個殺了我女兒，又殘害我摯愛的暴虐之徒，有什么理由活在這個世上？”

終于從他口中聽他承認與公子的關系，上弦骨骼一陣戰栗，寒冷貫穿了四肢百骸。當然，這只是他的一面之詞，上弦自然不必如此敏感。只是他實在抑制不住自身的生理反應。好容易重新掌握了對身體的控制，上弦開口道：“那盛君呢？”

“蠢貨一個，不值得某人親自動手。”說到羽世，荀則似乎很是不屑，“話又說回來，阿盛與那老婦不合久矣，如今弄成這個局面，你竟沒有一絲絲復仇的打算？”

“殺了她，對公子又有什么好處呢？”上弦冷冷地回復道，“我不做無益之事。”

上弦承認，自己并不能算是個十分正義的人，在他手下死去的無辜之人也不在少數。然而與荀則的有仇必報不同，他是個很功利的人，無利可圖之事，即便能泄一時之憤，在他看來，也是毫無必要的。這么多年，公子一直勸導他改掉這份冷漠，可這種思想在他腦海之中早已根深蒂固，又豈是那么容易便改的？

“無趣。”荀則嘖嘖道，“阿盛看擇偶的眼光，也不過如此。”

事已至此，若不能使公子醒來，上弦并不認為自己跟這個男人有什么好說的。要去問他的身世嗎？這人如浮萍一般，隨遇而安，隨心所欲，將世間萬物玩弄于股掌之間，不忠于任何一個國家，有利可圖便留下，覺得無趣便離開。上弦并不想跟他探討這些，也不愿了解一個瘋子的思想；要問他是如何與公子相知相識、惺惺相惜的嗎？他又不愿從別人嘴里得知公子與其他人還有過什么患難真情。

可偏偏這個人死皮賴臉，既不說出令公子蘇醒的藥方，也不肯離開。天知道他究竟是真的想不起來了，還是刻意不說，亦或是，根本沒有能令公子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

“你……”上弦終于又開口了，“為何如此看重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