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知道,宣盛的陵墓建在了小巫聞山上。
十余年前,這里才剛削平了山頂,如今已上了封土,五層夯土堆疊成覆斗狀,高十余丈,形成一座人工壘砌的孤峰。
此時若是有人站在平臺上看,便能通過平臺的面積發覺,這座封土堆要比原先的規劃小得多。封土前陵廟巍峨,寢殿與便殿組成龐大的禮制建筑群,卻燈火稀疏,鮮有人來;陵垣如城,卻無人駐守,徒增凄涼。
傍晚,有兩個人推著一副棺材,出現在了門闕之外。守陵人驗過符節,許來者進入陵區,二人便推著棺材一步步登山,卻并不是要登頂,反而在接近平臺的位置停了下來。他們走過荒蕪的小徑,終于在巖壁之中發現了一個一人來高的方形洞口。其中一人率先跳了進去,確認路徑足夠平坦,才接過扶手,小心翼翼地將推車拖進洞中。
進入洞口沒多遠,便見一座剛好掩蓋洞口的金色洞門,門上落了件小巧的青銅一字鎖。只見來者從頭上取出一根簪子,從中間一擰開,又從簪內取出一根細鐵絲,插入鎖芯一搗鼓,便開了鎖。接著,他又用力一推,只聽吱呀一聲,兩頁大門便向內折去,黑漆漆的墓道便呈現在眼前。
“還以為會費些功夫,沒想到這么輕易便進來了。”看著形同虛設的防盜墓門,郭鈺忍不住嘖了一聲。
若非盛許刻意不對他們設防,那便只能說明,盛國如今是真的敗亡了。沒有人在墓門上加上機關,也沒有人守衛。
洞口還未封堵,是因為這座墓的主人,還未正式下葬。事實上,這座墓本身就不符合當下主流的墓葬形制,不僅規格逾越,更是在山腰上開了一條實際意義上的隧道,另一頭直通主槨室。
不過話說回來,若非郭鈺認得些曾參與修建陵墓的工匠,那么他們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找到洞口,又在還未深入之時便能清楚槨室的構造。
“是啊……”上弦瞥了眼被扔在一旁的門鎖,應聲道,“工程匆匆收尾,還要勞煩先生安上插銷了。”
郭鈺將安裝在扶手旁的油燈點燃,漆黑的墓道內總算有了點光亮。他順手把放在棺材上的一個荷囊取下來,又點燃了扶手旁的另一盞燈,取下放在地上。荷囊里的器械、工具相互碰撞,發出咣當當的聲響,郭鈺卻不急于將它們取出,扭過頭來看向上弦,憂心道:
“真的要這樣嗎?”
“先生的恩情,在下永遠銘記在心。”上弦垂著眼,視線總還落在宣盛的棺材上,“之后的事,便不勞煩先生了。”
郭鈺嘆了口氣,側過身騰出一片移動的空間來。上弦推著棺材繼續前進,就要與郭鈺擦肩而過之時,卻放緩了腳步。
“公子知道在下這般作繭自縛,大概也會失望至極吧?”
郭鈺沒有答話。上弦什么都知道,可偏要自取滅亡,任憑別人怎么勸,總是動搖不了他的決定。說他頹廢吧,可他又偏偏收了不少門徒,講的都是宣盛曾經教過他的。那些宣盛實現不了的事,他實現不了,卻都要指望他的弟子了。
“你去吧,”郭鈺又嘆了口氣,輕聲道,“誰又逃得過情瘴呢?”
上弦推著推車,一步一步走入地宮。
環形的微光打在墓道的四壁,偶爾能夠照清墻上懸掛的、鑄造精美的油燈。身后叮叮當當的敲打聲越來越遠,上弦耳畔仿佛也響起了嗡鳴。待耳根清凈,上弦抬頭一看,發覺頂壁驟然上升,數丈高的頂壁之上顯現出星宿的紋路。周圍開闊起來,兩側是莊嚴肅立的兵俑,與真人大小相仿,形態栩栩如生,不過上弦并沒有細看,推著棺材從兵俑中間穿過,又通過了一道大開著的青銅門。
這才是進入主槨室。
一進入主槨室,上弦便覺仿佛真正進入了地下世界。四周寂靜無聲,就連上弦的呼吸和心跳,仿佛都被無形的吸引力攝取;槨室中央擺放著一座巨大的木棺,黑漆之上繪有神獸與天象紋路,飾以珠玉琉璃,極盡繁復,然而上弦知道,這多重棺槨之內,葬的不過是宣盛生前的衣冠。
沒有必要把這一層層棺蓋都打開……那樣公子醒來,就出不去了。
槨室面積雖大,卻是空空蕩蕩,唯有棺槨而已。除了上弦經過的前室之外,槨室的其他三壁,又與另外若干槨室相連,其中藏有大量的陪葬品,上弦卻是沒有心思一一確認。他將宣盛的棺材推到巨大棺木旁邊,固定好車輪,打開頭箱,將其中一個青銅壺取出,這才拄著棺板,在棺木旁跪坐下來。
“公子,臣把盛國拖垮了。”
上弦一張口,聲音撞上光禿禿的墻壁,在四壁之間復制、延展,如游魂一般的徘徊不去,更增添了空室的幽邃冷意。他以壺蓋作杯,向蓋中斟滿了壺中之酒,才說一句話,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味清甜,溫潤如蜜,和上弦印象中的并無二致。他很清楚,正是這令人陶醉的香氣,帶走了這中興小國的最后一絲希望。
“許兒向齊國獻了地,稱高津君,如今被拘禁在城中,倒也可保性命無憂。”上弦又斟了一杯,似在與宣盛對話,又似在自言自語,“韓術一直跟著他。沒人會在意一個小小的封君……他不會有事的,就算有,韓術也可以保護他……”
“其實也沒什么不好……我們不用和魏國打仗了……齊國如今國力強盛,威懾列國,許兒獻地,也沒什么不對。這天下遲早要合為一統的。我們不費一兵一卒,加快了這個進程,難道不好嗎?”
上弦仰起頭,看著那空洞洞的頂壁,仿佛真的看見大一統的盛世。然而與此相伴的,卻是列國相互征伐、殺人盈野的血腥場面。
“只是,齊王驕暴,窮兵黷武,連年征戰,勢必使軍力疲敝,對外又四面樹敵,這繁盛怕是不能長久……”
這為齊國增添國力的盛國,很快便會變成鄰國發動戰爭的借口,而原本安居樂業的百姓,也會深陷征伐之中。此時獻地保得了一時和平,難道還能永保盛國安定嗎?
這不費一兵一卒的和平,在軍事擴張為主的時代大勢中,不過是軟弱無能者自欺欺人。
“都是臣的錯……是臣誘使羽世耗盡國力,是臣冷眼旁觀盛國的滅亡。臣愧對先君,愧對公子……”
上弦就這樣絮絮叨叨,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他想起來,齊國的先王對宣盛有招攬之意,若當時公子就率眾歸附,那么現在,齊國的贏面是不是會更大一點?
可女公子寧愿到邊遠的封地就國,也不曾提出納土歸齊的說法。如果是公子的話,會愿意放棄宗室的地位,放棄盛國,而居于平庸之人下嗎?
想到這兒,上弦心頭突然一陣恐慌。
說到底,還是這天下,有野心的人太多了,獨不見生靈涂炭、哀鴻遍野。
上弦不再說話,繼續一杯一杯地斟酒、喝酒。酒壺空了,上弦攙扶著棺材起身,腳步卻有些不聽使喚;他看向頭箱,見第二壺酒,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一條狡猾的蛇一般扭動著,伸手去夠,不知輕重,竟失手將酒壺打翻,也毫無感覺。
哦,那一壺酒,好像本來就是空的來著……
上弦支撐著頭箱的邊緣,一個不穩,上半身又栽進頭箱里去,臉撞在壺邊上,沒有痛覺,卻感受到了刺骨的涼意。他此時頭腦昏漲,耳畔嗡鳴,隱隱約約好像聽見有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可是他沒有力氣從箱中探出頭來。
拜托……把我隨便拖進哪個槨室都好……只要別在這里……要是公子醒過來,見棺材外面散落著一堆白骨,那也太晦氣了……
混沌之中,上弦好像聽到了機械擰動的聲音。他腦海中立即劃過一個念頭,然而那念頭剛一出現便脫離了控制,他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聲音,也清空了腦海中的雜念,意識淹沒在了醉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