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原本安寧的BC病房人聲陣陣，總算有了幾分熱鬧氣。小護士小張臉上難掩激動的神色，剛出了病房門，見門口的同事剛剛掛斷了電話，于是問道：

“聯系過首長了嗎？”

“首長留的電話打不通，大概是在忙吧。不過她之前預約過了，今天會過來一趟。剛才給院長打了電話，他說檢查等他來再做，我們安撫一下病號的情緒就行。”對方說著，見小張的嘴角一直不下，又感到有些奇怪，“你怎么這么高興啊？”

病房內擠滿了人，可以說全樓層的醫護人員都在這里了。小張回頭看了眼病床上的身影，湊過來說道：“美女養眼啊！你沒見她的眼睛！我還從來沒在現實中見過金色的眼睛呢。當然院長的眼睛也很好看……但還是不一樣啦！”

同事卻是一陣惡寒。十年都沒有一點生命體征的尸體一下子活了過來，還有著妖精一樣的金色眼睛，怎么能不讓她心里發毛？不過怕歸怕，她畢竟是受過科學教育的，職業素養也過硬，只是癟了癟嘴，道：“那你沒事多跟她聊聊天吧，安撫情緒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上弦仰躺在床上，見一群身著白衣的陌生人晃來晃去，視野之中仿佛蒙著一層濃霧，模模糊糊，看不分明。周圍響起陌生的方言，嗡嗡的就在耳邊。他沒有余力去仔細分辨這些圍著他的陌生人在說些什么，只覺頭疼得厲害，便翻過身去，掀起被子蓋住了另一邊耳朵。等耳邊清凈了，上弦探出頭來，便見床邊就只剩下一個年輕的姑娘，也是一身奇裝異服，戴著白色小帽，低垂著頭在一個扁平的東西上滑動、點擊。

“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嗎？可以聽到我說話嗎？”似乎是感覺到上弦的視線，那姑娘的目光從平板上移開，看向上弦，溫和道。

她的意思倒是不難辨別，只是上弦喉嚨干痛，便不開口，只是愣愣地看著她。

“這里是醫院。別怕，能醒過來就好。指揮官過會兒就能過來……”

“病號進來的時候，首長還不是指揮官呢。”身后傳來另一個輕柔的聲音糾正道。上弦這才意識到，身后還站著一個人。

“哦，不好意思。”前面的姑娘捂了捂嘴，“嗯……應該是姐姐嗎？反正是家屬，閔成閔指揮官。”

見上弦還是一臉茫然，護士估計他是剛醒來意識還不太清醒，便也不再多說什么。

“可以伸一下手嗎？”小護士手里拿著血氧儀，又輕聲問道。

上弦還是沒有反應。身后的護士嘆了口氣，道：“算了，等院長來了再說吧。”又遞過來一個紅色的按鈕，“有什么事就按這個叫我們。”

兩位護士出了門，病房里重新恢復了寧靜。上弦從被子里出來，翻身跪坐在床上，展了展酸痛的胳膊，看著潔白的墻面和接近地面綠色的墻紙，思緒一點點回歸腦海。

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閔成又是誰？

他隱隱約約好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倏地心慌，伸手在身邊胡亂摸索著，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找什么。忽然，他發覺枕邊放著一個軟布縫合的東西，拿起來一看，只見是一個淺黃色的錦囊，形狀和用料與他印象中的那一只有些分別。他連忙拆開錦囊，只見里面是顏色截然相反的兩縷頭發，從中間打了個結。

看到這里，上弦的心安了一半。他收起錦囊，放在胸口，盡力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公子醒過來了……公子醒過來了就好……

可是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他還有什么顏面再出現在她面前？

他們說的指揮官是誰？是公子嗎？如果是她的話，她知道他背棄了她的母國的事嗎？知道他殺害了與她糾纏不清的宿敵，又引她弟弟誤入歧途的事嗎？

現在是什么時候？上弦能看出，周圍的環境能與盛國有如此之大的差異，若非流落異國他鄉，那便只能是斗轉星移，過了很長時間了。公子是什么時候醒來的？她現在……真的還在這個世上嗎？

這些個念頭在上弦心底掠過，產生一絲絲微弱而清晰的涼意，這些個涼意匯聚起來，又讓上弦感到渾身發冷，呼吸都在一瞬間凝滯了。

門沒有關，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隱隱約約還有護士匯報的聲音：“病人剛醒過來沒多久，對我們還有些抗拒……”

上弦本是沒有注意到那些聲音的，可就在護士說完的瞬間，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響起。那聲音溫和克制，叫他心心念念了三千多個日夜，而此時出現在耳畔，卻像催魂奪命的陰鈴。

“我知道了，辛苦你們了。”

上弦感覺好似被人一下子掐住了心臟，血脈也跟著在耳道內嗡鳴。肢端傳來尖銳的麻痹感，沿著經脈迅速爬升，思維也在一瞬間崩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只是本能般向前膝行。

宣盛是來到病房樓之后，才知道上弦已經醒過來的。她昨天剛回到這個城市，來到ABOVE才發現手機欠費了。不過這不影響她享受這一個月才有一兩天的假期，沒有索內西亞還有諸多下級的消息轟炸，她在來的路上反而更自在愜意一些。

進來探望上弦時，她從來不帶隨從人員。一進這個樓層，便有人告訴她上弦醒過來了。在外表上，她維持著她一貫的從容，然而內心卻早已慌亂不堪。她回想著“死”前最后的情景，琢磨應該如何跟上弦開口比較合適，然而與上弦之間的信息差還是讓她有那么一點點無措。盡管如此，她還是不加停留地跟著護士來到了病房前。她往病房內張望，看見上弦就跪在床沿上，看著門口，恰與她目光相撞。然而還未等她細究他臉上的神情，他又轟地摔下來，佝僂著身子跪在地上，垂著頭，嘴里念念著“是臣的過錯，請公子責罰……”

宣盛嚇了一跳，只覺頭頂一個霹靂，震得她有些難以思考。她猛地關上門，上了鎖，將護士拒之門外，隨后幾步來到上弦面前半跪下來，摻著他的胳膊，道：“沒事的……上弦，你冷靜一點，看著我……”

“公子不知道……要知道的話就不會這樣了。”上弦掙開宣盛的手，卻也不看她，自顧自道，“是我讓盛國亡了國。若不是我冷眼旁觀，盛國也不會這么快國力耗竭，許兒也不會拆了宮室，焚毀史書，對旁人俯首稱臣……是臣的過錯……”

“都過去了。你先別想那些……”

上弦不肯起身，一直絮絮叨叨，列數他的過錯，有的聽得清，有的聽不清。看見此景，宣盛不由地皺起了眉頭。這真是她能想到的最壞的處境。看來在她“死”后，上弦身邊的確還發生了很多事情，而這些由他一手造就的事，又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創傷。

她不喜歡事情脫離她掌控的感覺。見上弦還在嘟噥著什么“請公子責罰”，宣盛莫名心里煩躁，道：“這么久的事了，找苦主找不到，律法都不能給你安個罪名，你難不成是在逼我對你動私刑？”

上弦愣在地上，渾身發抖卻一聲不吭，似乎是在思索宣盛說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接著，他的手臂便失去了支撐，身子不受控地前傾。宣盛將他的胳膊折在背后按著，一手托著他的后腦勺往自己這邊推。

上弦還沒來得及準備，下一秒，便被剝奪了呼吸，只覺耳暈目眩，簡直不知天地為何物。

宣盛把上弦整個人按在懷里，容不得他分毫掙扎，舌尖深探，竟發覺他喉間還留有一絲熟悉的醇香。直到發覺身下抵抗的力量弱下來，宣盛才放開力道，任上弦軟在她肩膀之上。

“責罰的事以后再說。”宣盛撫著上弦的背，輕聲說道，“現在，你給我正常一點。”

說完，宣盛剛要站起來，卻發覺背后一緊，是上弦伸過手來抓著她的衣服，肩頭隱隱有些冰涼潮濕的感覺。她倏地心軟下來，定下身來，任上弦在她肩頭靜默地流著淚，什么也沒說，只是溫柔地拍著他的背，如同對待一個任性的嬰孩一樣。

等上弦松開手，宣盛便也抽出身來，把他抱回床上，這才意識到自己腿都蹲麻了。她沒看清上弦的臉，因為他一直回避著她的目光，一沾床面，更是直接拿被子蓋住了頭，倒叫宣盛哭笑不得。

“好一點了叫我。”

見對面不回話，宣盛嘆了口氣，掏出手機，補上話費，打給了不久前她還嫌煩的那個人：

“我要請個長假，先請一個月吧，你快給我批……當然是有要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