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聲叫喊,李音立刻將接下來對喬絮晚的一整套訓誡拋之腦后,起了身走向大門——
“驊澗怎么突然回來了?我記得他今日并不休沐。”她頗為激動地問侍女。
侍女亦是神情欣悅:“少爺是坐宮里的馬車回來的,想必是剛接了圣旨,回府上報喜呢!”
聞言,李音方才還凍著一層霜的面容登時猶如春風拂過,一派和煦藹然。
她由著侍女扶住她一只手,邁步奔赴正門,然而沒走幾步路卻又想起屋里還有個累贅,于是轉過身,冷淡道:“你也出來迎迎你表兄吧。”
語氣好似恩賜。
喬絮晚不緊不慢地理理衣裙,悠然答了聲“是”,隨后信步踱出。
——正門外,停下一輛奢華馬車。
謝府眾人齊齊聚在外面迎接,喬絮晚對自己的身份很有自知之明,是以乖乖站在角落里,并不去搶前頭的位置。
距離太遠,又有風吹過,紫裳公公尖細的嗓音傳入耳中時,已模糊得快要聽不清。
喬絮晚仔細辨認,依稀能聽出“朱雀門叫魂案”“皇城司”“指揮使”“賞千金”等等詞匯。
那勞什子叫魂案她不知曉,但謝驊澗竟還真是升官了。
她不由得在心里欽佩幾句。
盡管她與這位表兄稱不上什么親密無間兄友妹恭,不過也確實得承認,謝驊澗年僅十八就能升任皇城司指揮使,是蠻厲害的。
起碼她沒聽說過比這更年輕的指揮使。
好容易等到公公宣讀完圣旨,日頭也溜到了中天,將昨夜地上積的雨水烤得半干。
一行人謝過恩,給那白面太監打點了不少銀錢,恭送馬車離去,而后團團簇擁在為首的少年身邊賀喜。
遠眺那張風流俊美的容顏,耳畔盡是嘰嘰喳喳的人聲,喬絮晚覺得或許她也該混進去,說兩句好聽的。
可這人群眼看是密集得無從下手,她試著努力幾回,實在鉆不進去,索性放棄了。
抬袖遮住頭頂陽光,喬絮晚默默立在原地,用繡花鞋尖去碾地上的石子解悶。
——就在低頭的那一剎,被環繞在人堆中心的謝驊澗微不可察地朝她瞥去一眼,而后又迅速收回。
面前,李音握著他雙手,慈愛地笑道:“驊澗越來越出息了,才進皇城司幾年,就升任指揮使了,這日后怕是少不得要在陛下跟前多露點面,你可千萬要抓住機會,知道嗎?”
“知道了,祖母。”
謝驊澗也在笑著,只是五官凌厲分明的玉面固然好看得緊,眼尾眉梢卻有股子散不去的薄情冷意,仿佛能徑直審視到靈魂深處,襯上那溫和勾起的嘴角,以及極高挑的身量,不覺顯出幾分令人心驚的壓迫感。
年過半百的李音閱人無數,自然能將這些看個清楚,心里欣慰的同時又難免有些憂愁。
皇城司雖說特立獨行,權勢滔天,可終究不是個養人的干凈地方。
驊澗這乘云般的升遷速度,就算依靠他爹謝凌吏部尚書的身份和謝家的背景也決計不夠,估計他沒少學里面那些個讓人膽寒的手段……
她這廂正恍神,謝驊澗卻道:“祖母,外面天曬,且進屋聊吧。正好我也得了一天休沐,有什么話可以慢慢說。”
李音拉回思緒,立馬道:“對對!你最近忙著案子,快一個月沒著家了,是該休息休息。走,我們回后房再繼續聊,晌午讓廚房備上一桌好菜,好生犒勞犒勞我這孫兒!”
周遭又是一片喜氣洋洋的笑。
無人關注的地方,喬絮晚也隨著大流漾開一抹笑。
然這笑僅僅浮于表面,并未真切地深入眸底。
*
浩浩蕩蕩地進了后房,各人找好位置落座,先起了一派閑聊。
李音坐在上首主位,試探著問:
“驊澗,你準備在皇城司待多久啊?”
謝驊澗端著笑,隨意道:“待到膩歪吧,應當也用不上幾年。”
李音不太滿意這個回答,責怪地說:“官職大事,怎可如此兒戲?皇城司盡管不錯,方方面面的人和事都能接觸到一點,也有些實權在手中,但于外的名聲到底難聽,非長遠之路。”
“那祖母認為,孫兒該怎么做?”
謝驊澗捧起茶盞喝了一口,仿佛并不是很在意李音的回答,只是順口一問。
李音細思片刻,道:“不妨這樣,你先坐穩指揮使這個位置,積累些人脈,待日后有機會,讓你爹想辦法給你調個任,調到大理寺或者御史臺,也更方便你在朝堂上作為不是?”
謝凌作為吏部尚書,這點能耐還是有的,況且大理寺與皇城司人員來往密切,御史臺又有素來與謝家交好的裴家人在,兩個都是上佳之選。
李音正為這個提議自得之際,謝驊澗卻是沉默著,沒馬上回答。
——“母親!”
門外忽然傳來謝凌的嗓音。
李音順勢看去,撫掌笑了開來:“喲,說曹操曹操到,我們剛在這兒念到你,你就露頭了。”
只見門口處,下了朝換上常服的謝凌跨進門檻,身后還跟著個手牽一男孩、懷抱一女嬰的美艷女子。
邊角座位上的喬絮晚一見這女子,頓時額角突突。
她覷了眼謝驊澗,發現他臉色同樣不怎么好,眼神瞟向不知何處,一根修長玉白的食指敲擊在桌面,明顯表現出幾絲厭煩。
其余人則眼觀鼻鼻觀心,說話音量立馬消減不少。
在謝凌喊出那一聲后,那女子緊隨其后,對李音福了福身,柔柔道:“鷺笙見過婆婆。”
——謝凌之妾,方鷺笙。
李音面對她時笑容淡了些許,不過態度也算溫和:“嗯,起來吧。”
“是。”
方鷺笙牽著孩子站在謝凌旁邊,垂首不語。
謝凌帶她挑了個離李音較近的位置坐下,道:“下人將今日之事都報給我聽了,沒想到魯勾當辦事這般雷厲風行,前段時日剛說要推舉驊澗當指揮使,今日圣旨就到了家門口。不過朱雀門一案懸而未決已久,大理寺連查數次都沒能查出個結果來,驊澗能想出法子偵破,得到提拔也是應該的。”
他不常夸贊自己這個大兒子,且升遷一事也早已知曉,但李音難得開懷,他便順著她心意,講了兩句好話。
果不其然,李音聽后更是歡喜,笑得眼角細紋都微微加深,“驊澗一貫聰明機敏,這些年性子又沉穩不少,必然能得人青眼,只是……皇城司這地方,終是拘束人了些,若當初進了大理寺,靠著這功勞,不說做卿,好歹也能升個少卿。”
她側目望著謝凌。
謝凌立刻明了她的意思,又快速掃一眼面色平淡的謝驊澗,遲疑一息,笑著道:
“大理寺一貫循規蹈矩,面上雖好看,實際進去了,還是要靠熬日子。換成這次辦案,驊澗都不一定能去成。我想著,等他這兩年先在皇城司鞏固鞏固,再立幾次功,這樣以后調任也方便。母親覺得呢?”
他話說得巧。
謝驊澗當初探花及第,官職未定之時便自行請愿去了皇城司,無非是想著皇城司直接由圣上統領,他謝凌就是想拿吏部尚書的地位打壓,也不是那么容易。
而李音想讓謝驊澗去其他明面上的官部,一是覺著皇城司名聲不好,二是不想讓他脫離謝家的掌控,未來仕途都牢牢把控在她自個兒手心才是最安穩的。
謝凌夾在中間,私心自是偏向李音一方,何況他也清楚謝驊澗還因母親的事記恨他,來日倘若翅膀硬起來,保不齊要給他使什么絆子。
是以先頂著慈父作態表面維護一番,而后再用調任的事暗里樹威,讓謝驊澗明白,他現在仍然得被他跟李音壓一頭的。
謝驊澗聽得出他弦外之音,懶懶地掀了掀眼皮,瞧見謝凌虛情假意的嘴臉時,又沉下眸子,極輕地嗤笑一聲。
李音眼神在兩人間逡巡一圈,對謝凌道:“你說得也有理,那就這么辦,你平日也多走動走動,替驊澗打點關系,這樣以后不管去哪都好辦事。”
“誒,都聽母親的。”謝凌略一點頭,顯盡了孝順。
作為話題中心的謝驊澗一言不發地看著這母慈子孝的場面,目光十分不經意地掠過角落里的喬絮晚。
她一襲鵝黃薄衫,沒戴什么首飾,顯得有些素淡,腰背卻坐得板直,如花苞初綻的身姿已有了婀娜的風韻,纖纖素手端著白瓷茶杯,肌膚與瓷色幾欲融為一體。
不知是在發呆還是在思考,些微蒼白的小臉稍稍低垂著,睫羽半耷,擋住水眸動人的光彩。
看起來沒什么精神。
是昨夜打雷下雨的,沒睡好?
他瞧了一會,移開眼。
他這妹妹生來體弱,一貫容易讓人操心。
不過當著老太太的面,還是他還是少開口為妙。
又聊一陣家事,外頭響起丫鬟的聲音:
“老祖宗,午膳已備好。”
李音頓住話頭,正想回應,卻又像想起什么,轉而對謝驊澗道:“你此番立功升遷,是大喜事,祖母決定擺個燒尾宴,多請些人來為你慶賀慶賀,如何?”
謝驊澗聞言,淡淡地笑:“全憑祖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