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宴席漸歇,賓客告辭了大半,唯余些與謝家一貫交好的世家留在席間,聊著家長里短朝野政要。
“要我說,驊澗的婚事也該提前相看相看了。知道打拼是好事,可他今年才十八,急什么?還是早日成家更要緊些。”
戚鳴次子,樂善侯令徽對謝凌如是說。
旁側(cè)裴冽松弛地靠著椅背,也道:“是啊,正巧咱們這各家都有適齡的女兒,像老令家的翩然,戚家的眠兒,還有付家兩個閨女,哪個不是容貌出挑內(nèi)外兼修?要不改日讓這些小輩聚一聚,互相混個臉熟,指不定就能湊成幾對小鴛鴦,也好給這開春添點喜慶顏色。”
謝凌灌了口悶酒,嘆道:“話雖如此,可我看他根本沒那方面的心思。不提正妻,就前年老太太往他屋里塞過兩個通房丫頭,要說皮相也看得過去,可他倒好,半點面子不給,直接將人攆了出來!還放話說要是再弄這些亂七八糟的,他干脆就宿在皇城司不回來了!你說可不可氣!”
裴冽聞言,摸著下巴道:“看著血氣方剛一大小伙子,沒想到還挺潔身自好,又這么有出息,不錯,要不是漣兒已跟三皇子定了婚約,我都想把她許給驊澗了。”
“得得得!漣兒如若許給那混賬,用不了幾天就得寄信回娘家哭。”
“哈哈,哪至于啊。”
這廂正聊著,喬絮晚走進(jìn)了大堂。
堂內(nèi)一霎沉寂。
一眾視線瞬息間轉(zhuǎn)了幾個彎,碰撞幾回,最終不約而同地落在那窈窕身形上。
喬絮晚目不斜視,徑直走向自己那張已空寂無人的飯桌,坐回座位,拿起碗筷,安安靜靜地繼續(xù)吃冷掉的飯菜。
——不多時,不知是誰開的頭,交談聲漸漸又起。
裴冽盯著對面那張靚麗精致的小臉,意味深長地笑道:“謝老兄,你們家驊澗不要通房不思親事,也許不一定是因為專注政務(wù)啊。”
謝凌面上看不出表情,只垂眸飲了口酒。
令徽稍覷謝凌一眼,道:“這姑娘莫不是當(dāng)初非要下嫁商賈的慕家庶女所生的女兒?在你這住了有十年了吧?”
謝凌不咸不淡道:“你記得倒清楚。”
“翩然那丫頭在府里常說呢,說好幾次去都見驊澗跟你家這個表姑娘膩在一塊玩,晾著她不管。”
令徽拿起酒壺,給自己重新滿上,笑著轉(zhuǎn)而又道:“我尋思她這話肯定是夾了氣性在里頭,畢竟我這小女兒貌似對驊澗有點心意,這姑娘相貌又比她好,所以難免有些偏見。欸,謝兄,你覺得你這小外甥女如何?”
謝凌沒馬上回答。
他夾了口菜,慢慢嚼著,直到咽下去了才說:“喬家這姑娘,還算老實。”
飯桌邊幾個同僚面面相覷。
謝凌仍是坦然自若:“她剛來那陣一直是芷蘭照看著,勉強(qiáng)識了些禮數(shù),但確實也不多。驊澗跟她呢,就是兄妹情誼,沒別的,不過倆人自小玩在一處,感情多少是要比旁的深厚,這些我都看在眼里。”
“……”
令徽拿不準(zhǔn)他這話的意思,只默默喝著酒,側(cè)目瞧他。
京城五大世家,謝、令、慕、裴、戚,百年聯(lián)姻,關(guān)系千絲萬縷,喬絮晚出身雖上不得臺面,但終究涉及到了謝慕兩家,她將來是高嫁還是下嫁,全看兩家態(tài)度。
就憑以前幾乎見不到她人影的境況來看,兩家應(yīng)當(dāng)是都不喜她。
可謝凌如今端著長輩姿態(tài)說這番中規(guī)中矩的話,還暗示謝驊澗與之牽絆頗深,倒是得讓人琢磨琢磨。
先開了這個口的裴冽看熱鬧不嫌事大,繼續(xù)道:“謝老兄,慕家人見沒見過這孩子啊?總歸是母親家,讓人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流落在外多不像話,再者說,小姑娘也到談婚論嫁的年紀(jì)了吧?他們坐鎮(zhèn)在這,難道要看外戚為孩子親事發(fā)愁?那我可要在朝上好好參慕相和慕侍郎一本嘍——”
他理理衣襟,端得嚴(yán)肅正經(jīng),然眼里的打趣與期待卻是怎么都掩不住。
謝凌放聲笑了起來,“你要拿這事來參慕老,那他估計真挑不出詞兒來反駁!哈哈!”
因為女兒下嫁商賈便斷絕關(guān)系不認(rèn)人,可不是書香門第之家該做的事,盡管這確然有損顏面,但大家心里清楚和放到臺面上說出來可不一樣。
謝凌開懷笑著,半瞇起的眼中暗蘊(yùn)思索。
——喬絮晚一面吃著飯,一面注意周遭動靜。
謝凌那桌音量不大不小,她豎耳仔細(xì)聽,也能零零散散地聽到幾句。
一聲“慕家”入耳,她夾菜的手頓住,良久未動。
對于這個素未謀面的母家,她心里實則是有些畏懼的。
哪怕記憶中母親從沒跟她提過任何與慕家相關(guān)的事或人。
謝凌這是打算……把她送過去?
喬絮晚將菜放進(jìn)嘴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只不安地咀嚼。
回過神后,她瞥一眼對面空了大半的男賓席位。
席霖之還沒回來。
大抵還被謝驊澗拉著盤問呢。
方才謝驊澗本想陪她一道回前堂,可喬絮晚怕李音見了之后又想出什么法子為難她,抑或讓別家夫人看見,認(rèn)定他們之間有什么,于謝驊澗名聲不利,就婉拒了。
謝驊澗倒也沒堅持,只交代過幾句后,說要去找席霖之問些事,便轉(zhuǎn)身離去。
他這是在問什么呢……
喬絮晚暗自思忖。
*
一排楊柳邊,席霖之茫然又無措地看著堵在自己跟前,宛如黑臉閻羅般的謝驊澗。
那眼神活像要把他扒皮抽筋似的。
他咽了咽口水,干笑道:“謝兄,怎么這副表情啊?……哈哈,怪嚇人的。”
謝驊澗半點不跟他客氣,冷聲道:“席二,你對我妹妹說什么了?”
席霖之腿抖了三抖。
親娘誒。
光是這個稱呼,他就已有種下一秒便要人頭落地的恐懼感。
“妹妹妹……妹妹?”他努力穩(wěn)住底盤,理了理思緒,恍然大悟:“哦,你是說喬妹妹?”
“不然呢?我還有別的妹妹?”
“……”
你另一個親妹不就在你姨娘懷里抱著呢嗎?
但這話席霖之不敢說,免得觸了這位爺?shù)拿诡^。
想來是不久前他跟喬絮晚說話的場景被謝驊澗看到了,身為兄長有所顧慮,這才找上門來。于是他賠笑道:“我沒跟喬妹妹說什么,只是看她有點孤單,就邀請妹妹幾天后和我們一同游湖而已。”
“游湖?”謝驊澗微擰起眉,問:“去哪游湖?”
“碧芳湖,就在東側(cè)郊外的林子里,我看最近雪化得差不多了,正適合出門踏青,就叫人安排了一下。那碧芳湖挺大的,正好我前兒個買的雙層畫舫也能用上,湖邊還有小閣樓,泛舟游湖之后再去樓上看看風(fēng)景吃吃茶,豈不美哉?”
一談起玩,席霖之便來了興致。
于是謝驊澗更為不喜。
再過一個多月就要科考的人,現(xiàn)在竟?jié)M腦子玩樂,像什么樣子!
萬一他妹妹以后真嫁過去,那單是顧看這一個丈夫就夠心力交瘁的了,更別提什么執(zhí)掌中饋教育子女人際往來,阿晚本就體弱,這一大堆事擱在她身上,怕是要直接累死在后宅。
何況有這么個一事無成只知享樂的廢物夫君在外,教他妹妹怎么在別家夫人面前抬得起頭!
謝驊澗越想越是心中添堵,眼里看著這位多年好友,忽然覺得哪哪都不順眼:
相貌太平庸,配不上他花容月貌的妹妹;身量不夠高大,一旦阿晚有個頭疼腦熱的不小心暈倒,可能他都抱不動;對上別人冷臉就巴巴賠笑,半分骨氣沒有,若是阿晚受了別人欺侮,他哪里能為她討回公道?
席霖之正欲詢問謝驊澗要不要也跟著一起來,就見他滿臉的嫌棄與憂愁,甚至還有一絲絲鄙夷。
席霖之:“?”
不等他開口發(fā)問,謝驊澗道:“我妹妹答應(yīng)你去游湖了?”
“啊?哦哦,是啊,喬妹妹好像很高興,我答應(yīng)她明日會給她送去請?zhí)恕!?/p>
謝驊澗半晌沒言語。
阿晚也是想出去玩的。
也對,成天待在那個無趣的宅子里,有什么意思。不如多出去走動走動,認(rèn)識些朋友,說不定還能趁此發(fā)現(xiàn)比席霖之更適合結(jié)親的男子。
沉默良久,他問:“什么時候游湖?”
席霖之:“五天后。”
“知道了,請?zhí)步o我一份,到時我也去。”謝驊澗淡然地說。
席霖之一驚:“你也要去?真的假的??”
謝驊澗不耐煩道:“這么驚訝作甚?很稀奇嗎?”
“當(dāng)然稀奇!自從你娘……你開、開始努力讀書之后,都多久沒跟我們一起廝混過了?進(jìn)皇城司之后更是,整日忙得不見人影,這次居然會來游湖?”
席霖之詫異地上下打量著他。
謝驊澗只道:“我妹妹身體不好,平素又甚少出門,她一個人在那我不放心。”
席霖之眼睛瞪得更大:“看不出來啊謝兄,你居然還是個好哥哥。不過想想也是,若我妹妹長得那般國色天香,我也不能放心她單獨出門。”
謝驊澗聞言,冷笑一聲,道:“是啊,萬一被心懷不軌的男人占了便宜可怎么辦?這個抱一下那個扶肩膀,完事還一副風(fēng)輕云淡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的作態(tài),當(dāng)真令人不齒。”
席霖之點頭道:“就是!這種人簡直……嗯?”
不對。
為何感覺像在罵他?
他撓撓頭,正想問,卻見謝驊澗已悠悠地走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