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卯時。
喬絮晚正坐在妝奩臺前,由著拂月給她梳發,卻聽外面叩叩敲門聲——
“表姑娘,小娘請您去一趟,說是有些話要同您講。”
嗓音頗為沉穩持重。
是方鷺笙身邊常跟著的趙嬤嬤。
喬絮晚與拂月對望一眼。
差不離是要找她談論親事。
昨日燒尾宴上大半個京城的名門望族王公貴戚都到了場,不知方鷺笙是不是和哪家攀上了干系。
但身為姨娘,畢竟做主不了她的親事,這一趟過去大抵是要跟她傳達謝凌和李音的意思,順便再摻雜點自己的私貨。
喬絮晚略略蹙眉,遲了少頃才答道:“知曉了,我馬上來。”
趙嬤嬤便在門口候著。
“小姐覺得方小娘會說什么?”拂月一邊快速為她盤纏發髻,一邊不安地問。
喬絮晚低聲說:“無非姻親那點事罷了,昨日我聽姨丈提到了慕家,看今日小娘態度如何,她若熱情,那謝家怕是要借我這點力,重新跟慕家搭上關聯,她若態度冷淡……”
她抿了抿唇。
那一切就難說了。
拂月跟隨她多年,自然明曉其中利害,于是同樣緊鎖了眉頭,問道:“小姐來京城這么多年,慕家從未有過表態,大抵是不想認小姐的意思。謝家想借您與他們修好,難道不怕適得其反嗎?”
喬絮晚道:“事在人為。姨母是慕家最疼愛的嫡女,她生前對我極為照料,首先承著這份情,謝家就可與慕家說道說道。其次謝姑姑是令家長媳,聽聞與令祖母關系極好,令祖母又是慕家祖母的親姐妹,這一層層關系疏通過去,帶我到慕府露個面不成問題。況且世家利益勾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會徹底鬧僵,一方肯低頭服軟,另一方自然也會領情。”
“再者,慕家不可能沒有政敵,我要說親的消息已被謝家借著燒尾宴放了出去,他們不管我的婚事,那是家風不正,會被參本的,盡管對他們來說問題不大,但世家最注重臉面,哪怕看在名德作風的份上慕家也會與我接觸。”
“兩家恢復聯系就已是和好的征兆,至于我本人能不能討得慕家歡心,在慕家過的日子如何,都不重要。”
拂月似懂非懂地點頭,又問:“可慕家如果不喜歡小姐,隨便給小姐指一門親事,謝家想用您為大公子借東風的盤算不就白費了?”
“謝慕兩家合好,阿兄只會比我先一步被慕家接納。”
“說白了,他們想讓慕家認我,一是想將我送出去,二是想跟慕家和好,三是為阿兄的仕途。”
“我現在作為謝府的表小姐,能嫁給什么人家,做偏房還是正妻尚且未知,可若是慕家愿意讓我進門,讓我以慕家外孫女的身份議親,那我能相到的夫家會更好,也更有可能坐上正妻之位,為阿兄提供的助力也更多。”
綰發完畢,喬絮晚看著銅鏡中的素雅面容,稍稍思索,對拂月道:“阿兄前幾日送我的首飾盒,你替我拿來。”
拂月愣了愣,立刻轉身從博古架下的抽屜里掏出一個檀木盒。
“小姐這是……?”
她疑惑地看著喬絮晚打開蓋子,在里頭翻了翻,拿出一支銀點翠珊瑚臘梅簪,遞給她道:“幫我把這個戴上。”
猶如覆雪的梅枝極為纖細優美,花苞皆由小小的紅寶石點成,做工綺麗清雅,卻又不會太過矚目。
拂月依言照做,不解道:“您往日從不戴這些,說是容易被挑刺指摘,為何今日見小娘要戴這個?”
喬絮晚道:“方小娘雖倚仗謝家,然一顆心并不完全記掛在謝家上。方家門第不足,她終是無法坐上正妻位置的妾,朝不保夕。她此番找我,或許不止是代老太太和姨丈表態,而是也想從我的姻親里圖謀點什么。”
“我平日裝扮從來簡樸,這個時候若是再做小伏低只會被她隨意拿捏。現今我唯一能借的勢只有阿兄,這些首飾珍貴非常,若我戴上,她肯定能猜到是阿兄私下送我的,她忌諱阿兄,也顧忌他對我的情誼,即便有何盤算也能收斂些。”
拂月心下了然,仔細替她簪好發簪,“小姐,就戴這一個會不會不夠?要不要再添點手鐲耳珰?這簪子雖精致,但看起來總有些簡單,不夠華貴。”
喬絮晚搖頭道:“不必,僅稍作暗示即可,太過則引人注目。小娘能認得這簪子的價值,下人不一定,要是裝點太多,被多嘴的仆役看到后傳出什么風言風語就不妙了。”
拂月頓時醒悟:“原來如此。”
盡管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家小姐心思細膩,她仍是忍不住感慨萬千:
她家小姐身在深宅后院,就算無人教導也并不愚昧無知,反倒事事都思慮得周全縝密,又貌美堅毅,如果是生在豪門大戶,真不知該是何等的風光……
整理差不多后,喬絮晚對著鏡子左右看了看,朝門口走去。
“媽媽久等了。”她笑著對趙嬤嬤道。
趙嬤嬤正想回應,卻眼尖地瞧見她頭上艷麗緋紅的簪子。
眸中劃過一絲精光,她頓了頓,狀若未察,點頭和藹地笑道:“表姑娘客氣,這邊請。”
她轉身在前方帶路。
喬絮晚嘴角微斂,跟上她腳步。
*
觀鶴居。
“小娘,表姑娘到了。”
趙嬤嬤一面跨過門檻,一面揚聲道。
喬絮晚同她進去,只見左手側圓口的月洞門后,橫擺一張山水花鳥四折圍屏,圍屏前放有鋪墊青緞坐褥的黃花梨羅漢榻。
長榻一側,正坐著一個身穿桃紅襦裙的美艷婦人,手搖海棠團扇,妖嬈身段歪靠著小矮幾,閉著雙眼,姿態慵懶閑適。
正是謝凌的妾室,方鷺笙。
喬絮晚收回眼神,停在榻前,福身輕道:“小娘日安。”
“……”
隔了幾息,方鷺笙慢悠悠睜開眼,用團扇虛扶在她腕下,柔柔笑道:“表姑娘不必多禮,來,坐吧。”
喬絮晚順從地坐在她對側。
視野中閃過星點紅光,方鷺笙默不作聲地瞥了她頭頂一眼,垂首呷了口茶。
而后關懷備至地問:“昨日在宴上,應當認識了不少別家姑娘吧?有沒有多交些朋友?”
喬絮晚溫吞地說:“昨日坐得偏,沒能和太多人說上話,我性子又悶,沒好意思到處走動,所以……”
方鷺笙搖扇子的手微微一滯,旋即蹙起眉,故作懊惱狀:“唉,此方是我疏忽了,以前你未及笄,不能隨意拋頭露面,我也就沒考慮過你的座位,如今突然來這么大一場宴席,我手忙腳亂的,只得臨時給你安排了個位置,還望表姑娘莫要責怪。”
她虛情假意地笑,歉疚僅如浮萍般在表面打旋。
喬絮晚也彎起唇:“前幾日闔府上下都在為燒尾宴忙碌,小娘更是日夜操勞不停,我本沒出什么力,又有何臉面來責怪小娘?再則我也不善交際,話說多了還怕得罪人家而不自知,能落個安靜位置,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兩廂帶著假面客套,竟仿佛相談甚歡。
喬絮晚自認與這位方姨娘交集不多。
只有她姨母去世前后那段時間,方鷺笙總是在各種地方挑她錯處,有意讓人排擠冷落,讓謝凌李音看不慣她。但謝凌對她本就無甚感情可言,李音更是排斥萬分,喬絮晚又懂得察言觀色,很懂事地不作爭辯,時日久了,方鷺笙便也懶得再搭理。
如此,尋常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倒還算兩廂安好。
說了會閑話,方鷺笙開始逐步試探:“這燒尾宴好不容易忙完,我本以為能得兩三天清閑日子,不料昨晚婆婆竟把我叫了去,說宴席上看不少世家公子都像是對你有意,恰好你年歲也到了,就想著……要不要為你籌謀籌謀,讓這府里喜上加囍。表姑娘覺得呢?”
喬絮晚聞言,羞澀一笑,卻似有些遲疑:“我的親事自然是該由長輩們決定的,只是我幼時已在江陵與柏家二公子定了親,二公子還差兩年就要及冠,我父親又不在身側,若是自作主張提出退親,恐怕柏知府那邊……”
她面色為難。
方鷺笙安撫性地拍拍她的手,道:“江陵那邊不必擔心,婆婆也與我說過這事,她說若你在這成親,那左右也是謝家替你開的這個口,到時要是柏家來理論,一切也由謝家給你擔著,不必擔心。”
她語氣甚是輕松。
也怨不得他們不將這碼事放在心上,以喬絮晚如今的處境,柏家能否認下這門親還兩說,就算柏家認了,要上門糾纏,也決計不敢在謝府跟前造次,所以壓根沒什么可憂慮的。
方鷺笙繼續添柴加火:“更何況,你阿兄剛剛升遷,正是需要站穩腳跟的時候,他平日最疼你,你若能嫁個好婆家,為他的仕途加把力,那你阿兄指不定有多開心!”
謝驊澗會有多開心喬絮晚不知道,但她先是開懷地笑了笑。
旋即迅速整頓好表情,猶豫道:“能幫上阿兄的忙自是好事,可阿晚六歲來這里借住,已給諸位添了不少麻煩。而今再論親事,不提三書六禮幾多繁瑣,單嫁妝一項,我也不好麻煩姨丈祖母他們為我準備。再者說,京城世家,書香門第,又有誰會愿意娶我這種連父母都不在,只能由親戚家安排婚事的孤女呢?”
她假惺惺地啜泣兩聲,拿手帕抹了抹淚。
這算是給方姨娘一個搬出慕家的臺階了。
全看她下不下,怎么下。
只見方鷺笙輕搖兩下扇子,側眸看著她,目光意味不明。
大娘子這個江陵來的外甥女打小就有幾分聰明,剛來時的驕縱現在也消磨得幾乎見不到,但內里絕對還有些許心氣,是個不好擺弄的。
并且就她來看,謝家人目前對這表姑娘的態度也各不相同。
主君因大娘子的死被慕老敵視多年,他顯然是想修復關系,而這小外甥女就是很好的突破口,哪怕最后沒能讓兩家重歸于好,多少也能緩和一點,所以他對喬絮晚于外的評價較為中立,只做出長輩姿態,不多言其他。
可婆婆李音的態度就讓她有些想不通了……
她莫名很厭嫌這表姑娘。
照理說,李音作為前朝長公主,歷經兩朝風云變幻,自當是最沉穩無波,即便看不上喬絮晚出身,心中輕蔑,也不該在面上表現得如此嫌惡。
她為此還差人反復調查過喬絮晚身世,只查出父親喬知蘊是江南一個白身富商,家中父母雙亡,僅一親弟弟喬知蘅在北疆行商,無甚值得關注的。
母親慕芷汀更不用說,為慕老妾室衛儀亭所出,十七歲去相國寺為馬上科考的兄長祈福,碰巧遇見喬知蘊,不知是一見鐘情還是被花言巧語所蒙騙,硬是跟慕家斷了關系,嫁與喬知蘊,下了江南。
完全看不出有哪里可疑。
除卻這二人,最后也最難搞的,則是謝凌的長子,謝驊澗。
混小子將他這妹妹護得跟眼珠子似的。
方鷺笙微微咬牙。
這倆人,表面上裝得好像多生疏,誰知私底下怎么鬼混的!
小娼婦今天還特地戴了個簪子來跟她示威,真是看她拿謝驊澗沒法子,仗勢欺人來了!
……不過不管是她還是方家,的確都開罪不起謝驊澗。
方鷺笙緊捏著竹骨扇柄,指尖隱隱發白,半晌卻又坦然松開。
這兄妹倆廝混在一起,她實則也是樂見其成。
以謝驊澗的權勢身份,原本就是娶個王室貴女都不在話下,那樣娶進門來她這個當庶母的還要對媳婦噓寒問暖。而且娶親后謝驊澗在謝家的地位又要上一個臺階,她家無瑕和婉兒這輩子都要被他壓一頭,何苦來哉?
還不如放任他跟喬絮晚湊一對兒,最好被這小娼婦迷昏腦袋,一定要抬她做正妻。
如此一來,他就算再有能耐,官人也不會多喜愛,肯定會把更多的注意都放在無瑕和婉兒身上。
方鷺笙將謝家的事想了一輪,又思慮起如何跟喬絮晚開口談慕家。
她私心是不想讓喬絮晚順利認祖歸宗。
慕家人記恨她,她清楚得很,若是靠喬絮晚重新讓兩家修好,屆時不利的還是她自己,還有她背后的方家。
然而謝凌昨夜又專門囑咐過她,讓她跟喬絮晚透露些有關他們要把她送去慕府認親的打算,讓她提前做好準備。
方鷺笙轉了轉眼珠,定了心思,對喬絮晚笑道:“表姑娘這話就見外了,雖說我們這幫人于你是外戚,但終歸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十年,個中情分自不必多說,如今涉及到你的婚嫁大事,我們又怎會袖手旁觀,連這點力都不肯出?”
動之以情過后,又開始曉之以理:“而且啊,不管是書禮還是嫁妝,都不是你一個大小姐該操心的事,謝府上下七八百個下人也不是吃干飯的,府里更沒窮到連自家姑娘的嫁妝都出不起,你為這些俗物憂愁,莫不是在看輕我們謝家?”
她假意埋怨。
喬絮晚聞言,“驚惶”地擺手道:“阿晚并非此意!阿晚只不過是覺得……這十年來麻煩你們太多太多了,現今臨走,還要再添一筆負擔,這份恩情……阿晚怕是這輩子都償還不起了……”
她說著,以手帕掩面,眼角留下兩行清淚,如同心酸到了極點。
——她演,方鷺笙也演。
只見方鷺笙鼻子一抽,當即紅了眼圈,握住她的手,“你是懂事的好孩子,自小就聽話乖順,從不給人添麻煩,小娘看你這樣,其實心里也難受,但這個婚事和嫁妝,我們謝府是非替你解決不可了!如若表姑娘覺著有所虧欠,那就在成婚后,多回府上看看,遇到什么難事了,也回來同我們講講,千萬別一個人憋在心里,知道嗎?”
“嗯……”
喬絮晚點點頭,嗓音沙啞。
這人怎么還不提慕家?
她在心里犯嘀咕。
然而下一秒方鷺笙便松了手,嘆道:“實際……關于你的結親對象,小娘心里已有了幾個頗為中意的人選,個個都是人中龍鳳,我與主君和婆婆說了,他們也很是滿意,但是——”
她忽然面露難色,瞅了喬絮晚一眼,靜等她發問。
喬絮晚很給面子地皺起眉,緊張地問:“‘但是’如何?”
方鷺笙又是一聲長嘆,“但是,就怕有人不同意你在這京城里尋個好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