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一時凝滯。
周圍人顯然也聽到了她們的對話,偷瞄過來的目光愈發熱切。
付卿卿正是待嫁的年紀,放眼整個慕家,能被她稱作姐姐的同輩姑娘僅有兩個——
慕見山長子慕止岸二女兒,慕流箏,及四女兒慕伊桃。
喬絮晚沒跟她們見過面,但心里下意識不想與這其中任何一個對上。
情況有些麻煩,她默不作聲地思忖怎么轉移話題。
而說話不過腦的付卿卿脫口而出這句后,察覺氣氛莫名詭異,這才意識到似乎不大妥當。
她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補救。
兩廂靜默,更顯尷尬。
然而這時,站在喬絮晚身邊的謝驊澗卻突然喚道:“二姐姐?”
喬絮晚聞言一愣,轉頭看看他,又順著他所視方向望過去。
一襲翠色羅裙的清麗女子蓮步輕移,徐徐走到他們面前。
她的裝扮同樣素淡,卻又不難看出雍容華貴的貴女氣度,淺綠宮絳束在腰間,將細腰描摹得盈盈一握,側方懸掛一枚朱紅禁步,流蘇纖長,使得裙裾被妥帖壓住,又添幾許優雅。
那女子駐足,微笑著對謝驊澗道:“三弟弟,沒想到你今日也會來,以往約你出來游玩,可是比登天還難呢。”
平常總是對他人不假辭色的謝驊澗,此刻竟亦笑了起來:“二姐姐說得也太夸張了,上回不還一起在樊樓吃過飯嗎?對了,你讓我幫你看琴,我在清音閣倒是找到個不錯的,已叫人付過定金,二姐姐什么時候有空,可以去看看。”
二姐姐。
三弟弟。
原來是慕家二女兒慕流箏。
喬絮晚在一旁看著他們言笑晏晏,心中忽而像塌了一角,空落落的。
她為自己夾在謝慕兩家的境況處處算計,時時提防,與她最為親近的兄長卻是早已來去自如,跟人談笑風生。
甚至她還從來都不知道。
喬絮晚愣愣看著他們旁若無人地閑聊,忽覺她站在這里,好像很多余。
慕流箏注意到出神的她,轉眸端詳一陣,柔聲問謝驊澗:“三弟弟,這位是……?”
謝驊澗道:“這是我們五妹妹,喬絮晚,之前一直寄住在我家,霖之邀請她過來玩,我不放心,就陪她一道來了。二姐姐應當也知道她吧?”
慕流箏微微睜大美目,恍然道:“原來這就是五妹妹啊!”她連忙拉起喬絮晚的手,仔細瞧著她頗不自然的面容,笑道:“五妹妹是個美人呢,看這相貌,怕是我們家這幾個姐妹沒一個能比得過的。”
被她拉著的手仿佛著了火般灼熱磨人,喬絮晚眼神略微閃爍,強撐著笑奉承:“二姐姐過獎,都是一家人,談何比較呢?況且……單看二姐姐就知道,慕家的姐妹們自小在書香中浸潤,才貌雙全,氣質出塵,非尋常人所能及。妹妹資質平庸,即便空有三分顏色,也不敢相提并論。”
她謙卑地垂著頭,將姿態放得低了又低。
謝驊澗蹙起眉。
慕流箏憐惜道:“妹妹又何必如此自謙?依我看啊,妹妹不論在哪,都是極出挑的!”
她這般態度并沒有讓喬絮晚好過多少,反倒越發覺著面上無顏。
四面八方望過來的視線令她如坐針氈,對面女子華貴的裝扮與氣質更是讓她自卑到抬不起頭。
她安靜片刻,抽出手,福身道:“這船好像有點晃,妹妹頭暈,想坐著休息會,二姐姐和阿兄先聊著,妹妹先行告辭。”
說罷,不等謝驊澗和慕流箏作出反應,她便急急地邁開步子朝船后角落里的座位走去。
付卿卿忙不迭追上她:“阿晚你去哪?我也陪你一起去!”
喬絮晚腳步微頓,沒拒絕。
——躲也似的坐到角落后,付卿卿搭上她的手,歉疚道:“抱歉阿晚,我忘記你跟慕家人……”
她欲言又止。
喬絮晚臉色略蒼白,虛虛地笑道:“沒事,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
“阿晚……”見她如此,付卿卿愈加愧疚難當。
喬絮晚想抬眸看看謝驊澗那邊的情況,眼睛卻又不聽話地移到別處,索性問付卿卿:“卿卿,我阿兄……跟慕家人關系很好嗎?”
付卿卿忙道:“挺好的!不對,也不是都很好,就是跟慕家那些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小輩熟識,就你的兩個哥哥姐姐,另外三個弟弟妹妹不怎么出門,我就不知道了。”
“這樣啊。”喬絮晚垂下眼簾。
她對慕家謝家,還有這京城大多世家的了解都來自謝府里的人,尤其是謝驊澗。
可謝驊澗從沒跟她說過這些。
什么吃飯看琴,更是半個字眼都沒提過。
是覺得沒必要嗎?
喬絮晚沉默地坐著,宛如一尊精雕細琢的木雕。
這一趟過來,她本是要主動跟別家女眷交際的。
可她現在完全沒有做這些的心情。
仿佛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一般,她無意義地撥弄著手中團扇,眼瞳無神而呆怔。
付卿卿不放心地推推她:“阿晚,你這是怎么了呀?你要是實在不高興,我陪你——”
“卿卿,你在那坐著干嘛?”令翩然驀地從前方過來,笑得歡快又得意,“陪著那三棍子打不出聲的悶葫蘆有什么意思?快來繼續跟我和慕姐姐打葉子牌!”
付卿卿不滿道:“翩然!”
令翩然撅著嘴:“叫我作甚?難不成你寧愿在這陪她當木頭,也不來跟我和慕姐姐玩了嗎?”
“我……”
付卿卿為難地看了喬絮晚一眼。
她其實也想接著和慕流箏打葉子牌,但喬絮晚現在明顯心情不好,她總不能丟下她,一個人尋歡作樂去。
令翩然見她不走,干脆主動上前將她拉了起來,往前面拖去,“哎呀,別管她了!她不過是看到自己嫡姐如此優秀大氣,心里不舒坦罷了。”
她譏諷地笑:“這種滿腹心機的窮酸親戚就是這樣,一張嘴就是漂亮話,等見了真正的高門貴女,卻又如陰溝里的老鼠見到太陽一般,連頭都抬不起來。”
她說完這句話,喬絮晚依舊一聲不吭,可付卿卿卻是一把甩開了她的手,怒斥道:“令翩然!你若再說這等混賬話,我們便再也不要來往了!”
令翩然怔住。
付卿卿氣沖沖道:“如果人人都能選擇出身,又有誰愿意當個被拋棄的孤女?阿晚寄居在外戚家又非她本意,她若是個男兒,尚能參加科考,在外面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可她只是個云英未嫁、身不由己的姑娘啊!令翩然,倚人籬壁的心酸滋味你我都未曾嘗過,你不理解也就罷了,但為何要說這些落井下石的刻薄話?難道阿晚對你做過什么難以原諒的天大的錯事嗎?!”
“……”
令翩然睜大眼睛,無法應答。
喬絮晚亦是錯愕萬分。
付卿卿深吸幾口氣,平復呼吸,一雙眼卻依舊怒目而視:“倘若翩舟姐姐今日在這里,說這番話的就該是她了,不過你說的這些我也會原模原樣轉述給她聽!”
令翩然登時煞白了臉,抓住她的胳膊道:“好卿卿,你別告訴我阿姐!她……她會打死我的!”
“你既也知曉不對,那又為何要說?!”
付卿卿聲音不低,四周已陸陸續續有人望了過來,她猛一轉身拉起喬絮晚的手,將她往前面帶,“走!大家都是來玩的,那要玩就一起玩,排擠人算什么本事!要是再有人像這樣奚落你,那就連我也一并奚落了罷!”
別看她人瘦瘦弱弱的,這一下使勁,喬絮晚竟愣是沒抵抗住,硬生生被帶到了船頭眾人眼前。
面對一眾各不相同的目光,縱然心中兵荒馬亂,她也仍是立即挺直了腰板,不讓自己露怯。
付卿卿略過原先打牌的那桌,牽著她徑直走到另一桌正在點茶的貴女前,將她拽到自己身邊,當著幾張呆滯臉的面落落大方地介紹道:
“這位是上連巷謝國公府的表姑娘,慕家五小姐,喬絮晚。”
言畢又轉向喬絮晚說:“阿晚,這位是林家三小姐,林照月,這是傅家四小姐,傅曉荷,這是梁家長女,梁淑,她們都是我的朋友。”
喬絮晚記下名字,笑著挨個問好:“林三姑娘,傅四姑娘,梁大姑娘。”
點頭又抬起的瞬息,眸光微不可察地掃過那位林三姑娘林照月。
如果沒記錯,慕止岸的正妻名叫林素。
應當和這位林三姑娘是一家人。
也是她這趟過來想找的人。
其他三人面面相覷。
不論家里如何說道,此時人站在跟前,她們總不好拂了人家面子,于是也站起身回應:“喬姑娘。”
付卿卿從一旁拉了把椅子給喬絮晚坐,自己也坐下,張羅著道:“來來來,我們一起點茶!”
細碎輕響中,幾人紛紛動作,唯獨喬絮晚坐立不安。
林照月覷見一動不動的她,眼眸轉了轉,溫聲問:“喬姑娘怎么不開始?是不熟悉這套器具嗎?”
喬絮晚眼神閃躲,遲疑道:“我……”
“她恐怕是不會吧?”
令翩然譏誚刺耳的聲音再度傳來。
喬絮晚厭煩地抿緊唇,付卿卿卻先一步拍桌而起:“令翩然,你怎么又來?”
令翩然全然不在意她的怒容,笑嘻嘻地湊過去挽住她,道:“別生氣啊卿卿,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我是覺得吧,你方才說得對,我不該對她一個孤女那般辭色,所以就想著來道個歉,彌補一下我的過錯。”
她一臉無辜地對喬絮晚道:“喬姑娘心善又正直,想必一定會接受我的道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