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搭在朱紅護欄上,喬絮晚遠眺湖畔荷葉睡蓮,任由掠過湖面的風將蒙住眼眸的水霧吹干。
來這里之前,她不是沒想過會受辱。
但當真正面臨時,還是忍不住動搖崩潰。
她心想,或許以往在謝府受的所有委屈都沒今日一個時辰多,又或者是以往的委屈都不如今日給她造成的影響大。
自己到底還是個沒經過事的,如此輕易就落荒而逃。
眼眶差點要盛不住淚水時,耳邊突然響起一道溫潤而遲疑的男聲:
“喬姑娘……你沒事吧?”
喬絮晚立馬眨了兩下眼,將淚憋回去,轉過頭訝異道:“席二公子?”
席霖之禮貌地與她保持一人距離,撓撓后腦勺,不好意思地遞去一塊手帕:“那個……我見你好像不太開心,就、就來看看。”
喬絮晚盯了那帕子一會,緩緩接過。
“多謝。”她輕聲道。
席霖之卻好似更加窘迫。
他同樣把雙肘搭在護欄上,抓耳撓腮好一陣,才低低地說:“抱歉,我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不怪你,是我自己胡亂發脾氣,惹得大家不高興了。”喬絮晚垂著頭,虛情假意道。
“別這樣說!你又何錯之有!”席霖之急急道。
他自然聽不出她在說假話,只當她是太過乖覺,將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于是心中愧疚愈盛:“我也不知剛才發生了什么,但我明白,不論發生什么,都定然不是你的問題。我雖與姑娘結識沒多久,卻也能看出來,姑娘不是個壞心眼的人,是這京城人情往來過于復雜,又不乏心高氣傲之人,姑娘頭一遭出來,難免會受些氣,也……也是我大意了。”
喬絮晚冷靜道:“不,我會受氣,最主要的原因不是這個,是我的身世。”她直直看著席霖之,道:“席二公子應當也聽說了我的身世,這樣,您還打算繼續同我來往嗎?”
“……”席霖之默了片刻,道:“前些年,我一直都在外游歷,對京城里一些……事情,不太了解,那日燒尾宴過后,家中父母對我講過一二,也勸我規束言行,但我認為這都算不得什么!”
“出身并非自己能選擇,姑娘受困于夾縫之中,卻不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已為可貴。我與謝兄自幼相識,他家的情況我多少了解些,慕大娘子去世后,他在家里過得也很不順遂,只是他自個兒夠厲害,硬生生搏出了一條路。謝兄貴為世子尚且如此,姑娘的辛苦,我也能猜想到些許。”
喬絮晚眼底的冷漠稍稍化去,再看向他時,多了少許真意,“席公子……是寬厚之人,必定福祿綿長。”
席霖之羞赧地笑了笑,慚愧道:“這次游湖是我不對,貿貿然請了喬姑娘來,害得姑娘難過。要不我們下次——”
“下次如何?”
謝驊澗極高的身姿霎時出現在兩人之間。
席霖之冷不丁嚇了個倒仰,連忙扶住護欄,駭然道:“謝兄你要嚇死我啊!”
謝驊澗一挑眉:“喲,聊得還挺投入,連我過來了都沒發現。”
席霖之:“……”
被謝驊澗背對著的喬絮晚也不由得倒退一步,別扭地問:“你來這干嘛?”
謝驊澗轉過身:“你這什么語氣?我還不能過來了?”
“我跟席公子好好說著話,你平白無故擋在我們中間,難道你還有理了?”喬絮晚語氣差極。
謝驊澗于她,是兄長,是玩伴,是這謝家大宅乃至京城里唯一的依靠。
這十年來從未變過。
可他于她而言是唯一,她于他卻不是。
回想謝驊澗方才跟慕流箏親近的模樣,喬絮晚心中膈應萬分,仿佛最心愛的玩具物品被人生生搶走了一般,是以這會子看見他就無比煩躁。
謝驊澗顯然不懂她悶氣的真正緣由,還以為她是在因慕流箏她們而鬧脾氣,于是蹙緊了眉道:“你這是怎么了?氣性這么大,是二姐姐她們惹到你了?”
“……惹到我?”喬絮晚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良久,冷笑一聲:“二姐姐溫柔大方,哪里會惹到別人啊?是我自己小家子氣,矯揉造作罷了,表兄還是去看看二姐姐吧,別在我這里浪費時間,我還想和席公子繼續說話呢。”
猝不及防被提及的席霖之頓時噤若寒蟬。
然而謝驊澗并沒分出心搭理他。
他凝視著喬絮晚,緩緩重復道:“表兄……?”
喬絮晚冷著臉不回應,轉身欲走,卻被謝驊澗一把抓住手腕——
“停船!”
他厲聲對席霖之喊道!
席霖之一個哆嗦,屁滾尿流地跑進船艙讓舵手停船靠岸。
當著一眾人的面,喬絮晚就這么被拽著手腕強行拖向下船的地方。
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羞恥心在此刻又到達了巔峰,她拼著全身的勁兒試圖將腕子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可惜毫無用處,反倒把自己累得面色漲紅。
“放手!”她竭力壓低嗓音怒斥道。
“三弟弟!你這是做什么!”慕流箏眼見情勢不對,趕忙跑過來擁住喬絮晚,焦急地對謝驊澗道:“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五妹妹又不是故意跟人鬧不愉快的,你何必這么對她!”
喬絮晚掙扎的動作頓了頓,斜覷了她一眼。
謝驊澗忍著火氣道:“二姐姐你先放開,我只是有些話需要單獨跟她說。”
“不行!就你這一副像是要對她動手的樣子我怎么可能放開!”慕流箏堅定道。
被她這般貼身擁著的喬絮晚心里更煩,但又不好太粗暴地給她推開,于是沒好氣道:“沒事,二姐姐,我們平時就這樣鬧著玩的,你先放開吧。”
慕流箏微愣。
她略顯局促地松開手,干笑道:“啊……是嗎?那就好,我看你們這表現,還以為是要打架呢。”
看出她的尷尬,謝驊澗臨下船之前還是耐心補充了一句:“這次的事皆是阿晚的不對,等下回見面我讓她給姐姐道個歉。”
喬絮晚胸口一窒。
慕流箏連忙道:“不必不必!五妹妹沒有錯,都是我們,也不了解妹妹,就擅自說這說那的,讓妹妹心情不好了。五妹妹……阿晚,實在抱歉了。”
她歉意地對喬絮晚道。
一股酸意涌上喉口,喬絮晚咬了咬唇,半晌沒答。
謝驊澗索性直接將她帶下了船。
*
“小娘!寶珠那邊傳消息過來說,大公子和表姑娘回來后直奔棲鸞院,臉色看著相當差,似乎是吵架了!”
趙嬤嬤急三火四地跑進廂房,對正在繡花的方鷺笙道。
寶珠和寶蟬即是觀鶴居往棲鸞院塞的兩個女使,耳聰目明,又忠心耿耿。
方鷺笙被這一聲驚得險些扎到手,她將繡品往桌子上一丟,不耐道:“小聲點,如此慌亂像什么樣子!——那倆人今日不是出去游湖了嗎?怎么玩還能玩出不高興來?”
趙嬤嬤道:“寶珠說她也不清楚,但她看到是大公子強拉著表姑娘進的屋,兩人一句話也不說,表姑娘臉上還掛著淚珠,像受了委屈。”
“受委屈?有那么個無法無天的大少爺在,誰能讓她受委屈?”方鷺笙凝眉深思。
“趙嬤嬤!”
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門口又是一聲女使呼喚。
兩人一同回望,卻見是守在院落門口的小丫鬟站在門外,趙嬤嬤走過去問:“怎么了?”
小丫鬟道:“方才寶珠姐姐讓人傳話過來,說是大少爺讓青暮從他書房里抱一張琴去棲鸞院。”
“琴?”
方鷺笙愈發疑惑。
然而不久,她又展眉笑了開來:“原來是這樣……野丫頭這么多年沒人教導閨閣禮儀,怕不是在外與世家小姐們會面,丟了好大個人,心里難受才哭的。”
趙嬤嬤問:“那大公子又為何不悅呢?難道是也嫌她丟人?”
方鷺笙悠悠抿了口茶,道:“也許吧,那位少爺也是個愛面子的,從自家帶出來的鄉下妹妹一無是處,他顏面上自然也同樣過不去。——呵,有娘生沒娘養的野種差不多也就這樣了。”
趙嬤嬤也笑起來。
安靜一陣,方鷺笙放下茶盞,道:“康福堂那邊應當也知曉這事兒了,以老太太的聰明,不會猜不出來。等今晚官人來我這用飯,我稍微提一嘴,看看他們母子倆是何反應。”
*
棲鸞院,書房。
拂月小心地擦凈桌案,將伏羲琴擺了上去,隨后不聲不響地退出空氣仿佛被凍結住的書房。
“跪好。”
謝驊澗手里調著琴弦松緊,淡聲道。
歪歪跪坐在蒲團上的喬絮晚腰背僵硬一瞬,仍是叛逆又懶散地歪坐。
“你在船上跟二姐姐她們發脾氣,是因為不會撫琴嗎?”
當時令翩然聲音不低,謝驊澗聽得分明,卻明知故問。
喬絮晚偏著頭不答。
他兀自道:“自母親去世后,家里一直沒請人來教你這些基本的技藝,是謝府的錯,你不必覺得丟人。”
“表兄言過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與旁人何干?”喬絮晚嗓音涼薄。
“……”謝驊澗將目光從琴弦移至她身上,“你是在怨我承諾讓你道歉?”
“我哪里來的資格埋怨表兄?做錯事的人確實是我,大家開春第一次踏青,就被我鬧了好大個不愉快,下次與二姐姐等人見面,我必當眾負荊請罪,下跪磕頭,什么時候姐姐愿意原諒我了,我再起身。”
“喬絮晚,自輕自賤很有意思?”
不知隔了多少年,謝驊澗再次連名帶姓地喚她,聲線冷到了極致。
喬絮晚心頭一顫,細白手指不自覺地緊絞在一起。
她道:“表兄這話我就不明白了,說都是我不對的人是你,讓我別自輕自賤的人也是你,你到底要我怎樣呢?”
“我不過讓你說一句抱歉,你怎么就要負荊請罪下跪磕頭了?”
“讓我說一句抱歉還不如讓我下跪磕頭!”喬絮晚忽而喊道!
她微紅的雙目與謝驊澗對視,良久,轉過頭,“你想讓我道歉,不可能,除非你砍了我的腦袋帶過去,跟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比口型。”
“……”
謝驊澗沒有回應。
他狀若未聞,自顧自在琴上比劃起來,“琴這個東西,你也曾學過,現今撿起來不難,我教你回憶一下指法,然后背幾張譜子,下回讓你彈便也會了。”
喬絮晚默不作聲,但滿臉都是抗拒。
“手放上去。”語氣帶著幾分命令的味道。
“……”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喬絮晚依舊不理。
謝驊澗盯了她半晌,坐到她背后,雙膝分開跪在她身體兩側,強硬地抓起她的手放到琴弦上!
“我不學!!”
喬絮晚激烈地掙扎起來,兩只纖白小手握緊又張開,將琴弦撥弄出亂七八糟的聲響。
奈何她一個四體不勤的閨閣少女,實在無法與能徒手拉開一石強弓的謝驊澗臂力相抗衡,兩手被死死摁在琴上,半點挪動不了。
沒一會她便累了,謝驊澗許是也沒了耐心,直接松了手。
喬絮晚沒控制住火氣,一把將琴推到地面!
咚!
只聽一聲悶響,木制琴身浮現出蛛絲般的細微裂痕。
裂痕不大,但這張價值千金的伏羲琴總歸是毀了。
喬絮晚呼吸急促,身子坐得板直,卻也不難看出輕微的顫抖。
謝驊澗良久沒作聲。
他站起身,徑直離開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