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那個總算跟大公子鬧翻了,整日拿主子的款兒,看以后還有誰給她撐腰!”
棲鸞院,寶珠撅著嘴唇,幸災樂禍地對寶蟬說。
寶蟬道:“可不是,平素大家都是看在大娘子和公子的份兒上才給她三分臉面,她倒好,一點自覺都沒有,真把自己當正經姑娘了。”
“她也不想想自個兒來歷,娘老子一個比一個拿不出手,厚著臉皮攀親道故送到這兒了,還不知收斂。”
“也虧得她愣頭愣腦的不會討好人,白長一張好臉,這要換個歪心思的狐貍精,估計這會子已經往大公子床上爬了!”
“去去去!什么話都亂說,大公子的床也是她那種人能爬的?我爬都比她爬強!”
“嘿你個——”
“亂嚼什么舌根呢!活兒都干完了嗎!”玉檀站在臺階上大聲質問道。
寶珠寶蟬兩人嚇了一跳,齊齊回頭,瞧見玉檀的一瞬卻又變得漫不經心。
寶珠散漫道:“早就干完了——就這么個破院子,攏共又能有多少活兒。”
后半句雖是嘀咕,聲音卻也沒多小。
玉檀柳眉倒豎,幾步沖到她面前,聲色俱厲道:“這院子是大娘子親自撥給姑娘的,哪容得你個丫鬟來嫌破?再破也比你那寒酸的下人房強!”
寶珠登時漲紅了一張臉,毫不客氣地反駁:“什么叫我的下人房?難不成你有自己的院子住?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你哪來的資格說這種話!”
玉檀昂著頭顱:“我自然知道我是奴才,我也清楚我跟的是哪個主兒,可我看,有些人倒是丁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一個丫鬟反倒議論起姑娘來了,沒規沒矩的東西!我看你是在貴人身邊待久了就以為自己一身三兩重的賤骨頭有多金貴,全然忘了自己是什么來路什么貨色!”
“你——!”
寶珠當即就要跟她動起手來,卻被一旁的寶蟬死死拉住,“好了好了!你跟她吵這些有什么意義!”
寶蟬在她耳邊低聲道:“她怎么說當初也是大娘子的人,咱們從小娘院子里出來的,要是鬧到老太太跟前,撈不著便宜!”
寶珠這才作罷,朝玉檀憤憤然地啐了一口:“孝敬這么個主子,將來有你吃苦頭的時候!”
玉檀氣得渾身發抖。
旁邊的百合鳶尾見了,忙上前拍她的背順氣安撫:“玉檀姐別生氣,為兩個小蹄子氣壞身子可不值當!”
隔著一段距離,被李音派來的鸚兒和翠蝶則鎮定許多,立在原地靜觀其變。
待各自散去,鸚兒低聲道:“方姨娘屋里出來的這兩個小丫頭未免太焦躁了些,真隨了她們那不安生的主子。”
翠蝶道:“觀鶴居的吃穿用度一向大方,便是下人也過得相當滋潤,這兩人一朝來了這貧寒的棲鸞院,覺得受氣也正常。不必管這種沒腦子的東西,左右比心機深沉來得強。”
鸚兒點頭道:“也是。不過她們在這吵得這么大聲,也不知屋里那人聽到沒有。”
翠蝶輕笑:“聽到又何妨?她又能做什么?”
——廂房內。
嘈雜聲起之初,拂月便已站在窗口偷偷觀望,等紛爭平息之后才憂心忡忡地返回床沿,端起盛滿漆黑藥汁的瓷碗,對縮在被窩里的人盡心勸說道:
“小姐,起碼喝一口藥吧,一會還要向老太太請安,萬一半路暈倒可就不好了。”
喬絮晚不回應,背對著她,隱約能聽到吸鼻子的聲音。
拂月心里發愁。
自下午大公子走后到現在,小姐先是泣不成聲地哭了許久,而后腦袋發暈,躺在床上淺眠一陣,一邊睡著一邊身體就發起熱來,醒來后飯也不吃藥也不喝,就這么頹喪地躺著,動也不動。
當年夫人的底子本就不好,孕期更是郁結于心,導致小姐從娘胎里帶了弱癥,再這樣糟踐下去,怕是連命都要折去半條。
想到這,拂月咬了咬牙,將碗放到床邊木柜上,道:
“小姐,您便是這么頹廢下去又有何用?就算小姐今日哭死在這院子里,也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罷了!謝家的老太太和方姨娘舒了心,慕家人也得了意,大公子又還氣著您,頂多傷懷個一兩天便照樣瀟灑去!最后留奴婢一個抱著小姐木塑泥糊的碑,哭都沒地兒哭!”
她本意是想勸解,然而說著說著,也不禁落下兩行淚。
蒙在被子里的啜泣聲停歇,喬絮晚轉過身,嗓音啞得不行:“……拂月你個沒良心的,我還沒怎么地,你就開始想起我的身后事了,這么多年真是白疼你……”
拂月眼淚就跟開了閘的洪水似的,一個勁往下掉:“還不是小姐不讓人省心!沒的作踐自己,拂月便是操碎了心又能如何!”
見她哭成這樣,喬絮晚也過意不去,艱難地撐起上身,安慰她道:“我只是心情不好而已,沒有作踐自己,你別難過。”
只說了這么兩句,就頭昏腦脹起來,她不由得伸手揉了揉額角。
拂月淚眼朦朧地看著她,道:“其實奴婢一直有些話,壓在心底沒敢對小姐說。本以為憑小姐的聰明才智應當能自己想通的才是,可就現如今看來,哪怕小姐覺得冒犯,奴婢也不得不說了。”
喬絮晚不免訝異。
她頂著昏沉沉的腦子道:“談什么冒犯,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我現在最依賴最信任的也只有你,便是阿兄也無法比擬。這里只有我們,你也不必再自稱什么奴婢,有話盡管直說吧。”
拂月給她喂了口溫水潤嗓醒神,道:“好,可在此之前,奴……我想先問一句,小姐今日為何跟大公子鬧得如此不愉快?”
喬絮晚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咳……不過游湖時,平白遭人羞辱了一頓,阿兄也不明是非,讓我下次給她們道歉,我實在忍受不了,就……”
拂月了然。
她拿帕子擦了擦喬絮晚鬢角虛汗,緩緩道:“說到底,還是為了面上的事吵起來的,是嗎?”
喬絮晚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拂月道:“我想與小姐說的話,實則也與這個相干。小姐,今時不同往日,以往您在謝府上,前有姨母后有大公子相護,即便老太太和方姨娘刻薄您,也不過略施些長輩的威壓,只當耳旁風過去,也都算不得什么事。”
“可您現今及笄了,要面對的就不再是謝府里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一干人,您要走出這個房門,跟更多不一樣的人交際,王公貴族也好,三教九流也罷,百人千相人心難測,對待外人,小姐萬萬不可再將面子和一時輸贏看得如此之重!”
喬絮晚愣怔地盯著她。
拂月苦澀笑道:“小姐是不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番大道理?”
喬絮晚搖頭道:“不……你是個機靈的,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意外。”
拂月握住她冰涼的手,懇切地說:“從前一直是小姐教導我各種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如今輪到自己,反倒猶如霧里觀花,水中望月,萬般不真切,竟還需得我來提醒。小姐,您現在能仰仗的只有自個兒,頂多再加上我一條賤命,您若是不堅強起來,清醒起來,這往后余生縱使神仙來幫忙也無用啊!”
說到這里,她忽然想到:“小姐可否記得,夫人仙逝前曾跟您說過:這輩子一定要過上好日子!”
喬絮晚驟然清明起來,應道:“我自然記得的。”
“您想想,主君,大公子,甚至老太太,他們那么顯貴的身份,在外尚且需要虛情假意逢場作戲,何況我們無權無勢的深閨女子呢?尤其……尤其小姐現在前路飄搖,若不多為自己做做打算,莫說好日子,怕是連個安穩的余生……都難得啊!”
喬絮晚慢慢垂下頭,隱隱哽咽:“你說得……都對,我在謝府里自在慣了,養出一身的刺,仗著有阿兄護我,竟連自己的處境都看不清了……”
拂月道:“大公子固然真心待您好,可他終歸是個男子,要成家立業,自立門戶,他無法守在您身邊一輩子。而且、而且男子的心最是多變,公子今日能護著小姐,明日自然也能護著別人!——今日游湖不就是這樣嗎?小姐丟了面子,大公子還這般待您,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小姐您啊!”
喬絮晚一驚,幡然醒悟。
拂月緊握著她的手,決絕道:“小姐大抵是記不清夫人的叮囑了,我此刻就重復給小姐聽:你要為自己考慮,不論遇到什么事,什么人,都要最先顧好自己!大公子再疼愛小姐,您二人的處境也終究不同,小姐不可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到大公子的庇護上。”
“說句小姐可能不愛聽的話,如果到了實在走投無路那天,大公子的真心,小姐也不是不可以利用……”
“不要說了,拂月,不要說了!”喬絮晚頭痛欲裂,痛苦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可我與阿兄相伴十年,雖非同根同源的親生兄妹,但也勝似親兄妹,你讓我利用他,我——”
“這種利用又非是要害大公子,不過為我們自己討得一點好處罷了,”拂月握住她顫抖的纖薄雙肩,“這點算計對大公子來說根本無傷大雅,對我們卻是能救命的啊!”
“……”
喬絮晚抿了抿唇,闔上眼眸,淌下兩滴淚。
——“姑娘,該去向老太太請安了。”
門外忽而傳來杜鵑的聲音。
“知道……”喬絮晚張了張嘴,發現聲線嘶啞,于是一清嗓后才再次答道:“知道了,我馬上去。”
拂月扶著她,道:“我為小姐洗漱。”
“不。”
喬絮晚反而道:“你把桌上的糕餅拿來,我吃一些,吃完后我再喝藥。”
拂月愣了愣,瞬間面露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