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界的時候,祈靈只有兩種狀態:練鞭,痛苦地練鞭。
那時候每日想的都是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結束,能不能換一個師父給她,師父能不能夸獎自己一句,為什么師兄師妹都不需要練鞭,為什么師父總是此般苛責她一人,為什么她就一定得遵從師父的要求去過活?
永遠不能反抗?
永遠不能反抗。
拜師的第一日她就吞下了那顆噬魂丹,這個身體早就不是她自己的了。是她自己選的,不是嗎?
師父沒有逼迫她做這件事情,他不過是將兩條路放在了眼前,讓她自己選。
她不止一次地想過若是沒有主動吞下那噬魂丹,師父會逼迫她嗎?
答案是不會的,晁澤永遠不會讓自己背上暴虐寡恩的罪名。
他只會告訴她為師耗費了多少心血才煉出這顆丹藥,告訴她為師為何不贈予旁人這顆丹藥,告訴她為師是因為器重她喜愛她才獨獨為她煉出了丹藥,最后告訴她為師都是為了她好,絕不會逼迫她,她有選擇的自由。
這是祈靈第一次做人,但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人生之艱難挫敗了。也不知是斷腿的第幾日,或許八日、十日?她刻意回避著去記這些日子,以此來減輕自己度日如年的痛苦。
“女郎,這是君上吩咐他們去買來的綢緞,式樣可多了,女郎看看喜歡什么顏色?挑了我好叫人拿去做衣裳。”
祈靈在床上用過早膳,今日不愿再坐到輪椅上。
東方復冥特地將這帶有滾輪的木椅放在房中,坐久了她就總是想著起身走出去看看,若是待在床上便不容易有這心思了。
祈靈痛恨自己的懦弱,她每日都在心里安撫自己斷腿沒什么大不了的,好歹是活著,好歹擁有了一段新的人生,可見到思祁照顧她跑來跑去的時候,偶爾聽著門外的侍仆追逐打鬧的時候,她都難以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殘敗之軀。
她又總在心里問自己殘敗之軀又如何?好過那身體健全狼心狗肺之人,可自己為何要同狼心狗肺之人去比較呢?
文王拘于羑里,演《易經》之道;孫子刖于魏國,修《兵法》之妙;同樣的,她敬佩身陷囹圄而自強不息的勇士,可她成為不了那樣的人。
她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
這種微渺的思想與她所原先所向往的凜然大義背道而馳的時候,祈靈陷入了無盡的悔恨與痛苦之中,她恨自己投錯了胎才生到這樣一個身體里,她悔懸崖之上的時候沒能逃過惡人的追殺。
每一樣,她都沒得選。
自那日摔壞木枕后,東方復冥為她換了一個玉枕,舉不起來的玉枕。
祈靈不能再以枕頭出氣了,于是她撕毀了思祁送來的所有綢緞,她覺得坐到這床榻之上,世上所有的美好之物都與她無關了。
思祁害怕地撤開了手中僅存的兩匹綢緞擱在一邊,直到祈靈將堆在床邊的碎布盡數扔在地上,思祁才想起去找武安君。
“君上,君上!女郎又發病了!”
思祁一路飛跑到后院去尋東方復冥,心里想著醫官開的藥是有什么致使人發狂的東西嗎?她真是擔心自己哪天伺候得女郎不順心被她給掐死。
“阿娛怎么了?”
東方復冥聽見思祁的聲音趕緊推門奔向祈靈寢房的方向,這幾日她的情況總使他疑心她是不是記起了幼時的事情,以前公主告訴他,不記得十歲以前的事情,他還笑著問怎么會有人長到十歲才記事。
他想過或許是因為傳聞中的那場大病,可見到公主總是很開心的樣子,便沒有多問。
自從公主跌下山崖后,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
思祁跟在東方復冥身后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君上叫褚將軍去買的綢緞一早便送來了,我將所有的綢緞依次送入房內,一開始女郎瞧上去挺高興的,拿在手里摸了又摸,可我送上最后兩匹綢緞的時候,就見到女郎正將先前送的全都撕成了兩段,女郎是不喜這些顏色嗎?”
東方復冥沒再問話,踏入房中時,絲質的布匹鋪在腳下,比起上次不小心踩到的水晶渣子倒是軟和了許多。
“阿娛是不喜這些顏色嗎?”東方復冥小心地蹲在床邊,抬頭看著祈靈哭紅的眼睛,想要安慰卻又擔心說錯話惹得她更加難過。
感受到旁人灼熱的視線,女子倔強地扭過頭去,頗像五歲稚童沒有吃到喜歡的糕餅在和家人賭氣。
但東方復冥知道這一定不是件小事,他起身坐在她身旁,嘗試著將人攬進懷中,見她沒有反抗,于是便大膽撫摸著她的腦袋,柔聲說道:“阿娛穿什么顏色都好看。”
滾燙的眼淚沾濕了男人的衣襟,一言不發。
東方復冥十分清楚問題不是出在布匹的顏色上邊,可眼下見人不愿張口,他便繼續輕安撫著身前的腦袋,沒再說話。
他的頸間有一股淡淡的鐵銹氣味混著松枝的木香,像一把如何都洗不凈的嗜血利劍外裹著松木制成的劍鞘,竟叫此時悲泣傷心的女子有些迷戀。
她將手臂盤在了東方復冥脖子上,愈纏愈緊,面龐也緊緊貼在他身前,身體抑制不住地發抖。
東方復冥輕輕拍打著女子的后背,胸口很快感受到了涌泉般的熱淚,她一直埋頭不肯抬起,他都怕她被自己的眼淚淹死了,或者是窒息了,只是這樣的動作仿佛能夠令她安心一些,他只得依著她這般。
過了好一會兒,祈靈終于放松了繞緊東方復冥脖頸的雙臂,卻仍舊保持先前的姿勢,趴在他胸前,悶聲開口:“不好看……我……穿什么都不好看……”
東方復冥努力地抻了抻略微有些發紅的脖子,才得以出聲回道:“你穿什么都好看,一定有壞人忌恨你才詆毀你。”
祈靈突然覺得什么東西爆發了,是她積壓了一千年不敢表露出來的毒怨。
人家總是師徒和睦,所以她也得這么做。師父這個名號在她身上壓了一千年,她就一刀一刀的在自己的心臟、肺腑、骨頭上刻了一千年。
是她自作自受,是她不識好歹,因為天元神君從來沒有對她大動干戈,堂堂天元神君肯收她一個飛仙為徒,是她莫大的榮幸,是她三世修來的福氣。
她不該有怨言,她不敢有怨言,她不能有怨言。
“我……我穿什么都不好看……他說我心思不正……耽于玩樂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為什么要這樣說我……我一直那么努力……一刻也不敢松懈……練鞭的時候……我一停下就說我……一停就說我……我不停也不夸我……”
女子的腦袋靠在東方復冥身前,委屈的嘟囔聲因為貼著早已濕透的胸襟傳出來顯得潮濕而沉重,像一團淋過暴雨的棉花,一團,又一團。
“我就是攤爛泥……我什么都做不好……他總是不高興……他還說……說我癡心妄想……我比不上所有人……那他為什么要讓我活著……哇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活著有什么意思……”
“……憑什么只訓我一個人……我明明沒有錯……就算犯了錯訓我一下,那我表現得好也不夸我……他就是討厭我……討厭我還要把我留在身邊礙眼……他就是要折磨我……他是故意的……都說他好……他一點兒也不好……”
“我恨他,我真的好恨他……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少女哽咽的哭訴聲伴隨著一陣一陣的抽泣,東方復冥輕撫著后背試圖使她不那么難受,他很難聽清她口中的‘他’是誰,或許她壓根就沒說。
不過好在是哭出來了,他傾腰的姿勢從來時就一動不動,聽她向自己發泄傾訴。
庭中的樹枝上再次堆滿了落雪,有的雪作了枝丫,有的雪作了嫩芽,還有更多的雪是落在窗前等待撫掃,落在地上等待消融,落在人們眼中,窺探心事。
十三歲的丫頭正是傷感的年紀,聽見屋內的祈靈泣不成聲,思祁在門外也哭得一抽一抽的,她并不知道祈靈究竟哭訴的是什么,但她覺得女郎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祈靈終于哭累了,抽泣聲越發微弱,直到沒了動靜,不知是哭暈了還是哭睡了,東方復冥將手托在祈靈脖頸處,小心翼翼地將人放平,隨后取來濕帕為她拭去鼻涕與淚痕,蓋上被子后才出了房間。
蹲在門口的思祁抬起頭,兩個哭紅的眼睛幾乎與祈靈無二了,東方復冥便蹲下身子同她輕聲說道:“待阿娛醒了之后再進房間打掃,她不是發病,只是難過的事情太多了,你不要害怕。”
思祁點點頭,東方復冥摸了摸她的黃毛腦袋,讓她先到隔壁房間歇著去。
又落雪了。
東方復冥望著鵝毛紛飛的高空,一片雪花映在了眼中,天空碧色如洗,他想知道這雪是從何而來。
大王特意命人為叔嬴公主建造的璃安宮,地處城北外二十里處的祈靈山上,雖在王宮之外,可里頭的亭臺井池比起王宮之中其他公主的住處卻好上許多,足以見得大王對叔嬴公主如何上心,如此還有誰會苛待了公主?公主究竟為何這般傷心呢?
聽聞叔嬴公主幼時性子溫和,和善親人,像極了生母鄭姬夫人。可惜體弱多病,常常待在屋內,若不是貼身陪伴的幾個侍女,旁人都見不著公主的面容。
后來又有傳聞公主十歲的時候大病了一場,性情大變,總是會時不時地生氣責罵下人,還常常踢翻燒炭的燎爐再命侍女用手將其拾起,暴虐橫行,民怨四起。
而他第一次見到叔嬴公主的面容,就是九年前,那時十歲的叔嬴公主常常鬧著出宮郊游賞花,趁人不注意便偷跑到溪邊捕捉蜻蜓蝴蝶,急得璃安宮的侍衛滿山搜尋。
東方復冥射中了一只大雁,朝那雁落的方向走過去的時候,遠遠聽見小孩的嚎哭,他還以為大雁墜落誤傷了行人,嚇得弓箭都丟了。
沒想到走近時就見著女童抱著奄奄一息的大雁,哭得不能自已。東方復冥沒好意思說是自己干的好事,只是和她一起挖了個坑,將大雁埋了。
侍衛趕到帶著公主離去后,他看到叢林里掉落的玉牌,才知道她是民間傳聞暴戾狠毒的叔嬴公主。
再過了幾年,他又遇到了偷跑出來的叔嬴公主,她應當是才滿十五歲不久,對于宮外的事物充滿了向往,卻在山間迷了路,她求他帶自己下山。
那時蕪人來犯,赫國已有數座城池接連淪陷,赫王以公子玱為質子求和,嘉城正是一片混亂,人心失守,士氣渙散。他怎么能夠將山巔之上不染凡塵的公主帶入烏瘴之地,一番交涉未果,他將人打暈送回了璃安宮。
后來軍中比武他偶然結識了大夫呂邕,又被引薦至相邦門前,恰逢蕪國內亂,蕪王暴病而亡,東方復冥臨危受命,拜為上將軍,僅用不到半年便率領三萬將士奪回了赫國失守的十八座城池。
去年酉月他回到嘉城受封武安君,那時公主恰好十八歲。
赫王見他推侯拒相,便問他想要什么獎賞,他想到了仍未及笄的叔嬴公主。
可他不能提,他在等。諸國戰亂的消息每隔兩日就會送到赫王手里,等赫王坐不住了自然會有所行動。
三個月后,他終于等到了赫王想要賜婚自己的消息,可公主卻是仲嬴,這一次他沒再一口回絕,而是面露難色,赫王問其緣由,他冒著險稱自己早已心屬叔嬴公主,赫王哈哈大笑,無比高興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今年上巳日叔嬴公主及笄之后,他以婚約為由迫不及待地到璃安宮拜訪公主,公主第一眼就認出了他,她質問他那時為何打暈自己,卻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將他趕出了門外。
再次拜訪公主,她打聽到他不勝酒力,三杯烈酒將他灌醉,然后又拉著他爬上屋頂看了一夜的星星。
他費盡心機才走近她的身旁,他好不容易才求得她的原諒,中秋的那個晚上她趁他抬頭望月的時候主動落下一吻在他臉龐,低聲在他耳邊說出了一句咒語。
“復冥兄,我好像有點喜歡你了。”
那一夜他心中欣喜異常。
那時他以為他們會永遠這樣在一起,可公主如今什么都不記得了……東方復冥攥緊的手心隱隱出現幾道血口,他卻不曾察覺。
今日本該是操練將士的日子,武安君卻久等不來,褚辰這才回來查看情況。
二人迎面相視,一眼注意到東方復冥胸前深色的一片異樣,褚辰皺眉壓眼,嘴唇微張,視線由上到下將人掃視一番,又掃回他的臉上,欲言又止,好似在說:就穿成這樣去?
東方復冥低頭看了看胸前的淚痕,察覺到確有不妥,迅速回到房中換了身衣服。
“君上可是與叔嬴公主有婚約在身,若再與這女子糾纏不清,就不怕大王怪罪于君上嗎?”
褚辰倚在門外的柱子上等候,還是沒忍住想要提醒武安君,“叔嬴公主雖然養在宮外,可好歹是活了下來,人們都說叔嬴公主的母親鄭姬先夫人生前可是頗得大王寵愛……君上你好好想想吧!為了一個女子,搭上自己的前途值不值得?”
“她就是。”東方復冥打開門,看了斜身倚柱的褚辰一眼,隨后穿過廊廡向外走去。
“什么?”
褚辰一溜煙追上去,生怕自己耳朵出毛病了,還是君上在說胡話?就是什么啊?
東方復冥出門迅速翻身上馬,回頭說道:“她就是與我有婚約的人,今日你留在府上,傳令程居代我操練將士。”隨后不顧褚辰面如土色便策馬離去,留他一人在風中獨自慌亂。
褚辰知道武安君狂,但沒想到武安君會這么狂。
還未成婚便將人拐到自己府上,這若是傳出去了,別說一個武安君了,就是公子也不夠砍頭的啊!
褚辰心急如焚,這事大了,天大了!勾搭君上的狐媚女子變成了與君上有婚約的叔嬴公主。
他倒是不用為如何防止叔嬴公主知道這事而想破腦袋了,他只需要為大王知道這事掉個腦袋……
必須得想個辦法把這尊神給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