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將問題又拋回自己手里,祈靈有些頭疼。
能得此文質彬彬之良婿,對她而言,其實應該是一件寤寐思服的喜事,她才不會學話本里的烈性女子哭鬧著非此生所愛寧死不嫁。
不過這不是她羞于與之為伍,相反的,她甚是敬佩那些堪稱得上女士二字的女子,敢于為一朝自由而舍棄生命,本就是可歌可頌的人。
她只是看了太多人界的故事,一顆還在跳動的心房早早就透露出了不屬于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該有的淡泊,她是不相信人間有愛的,她也從未得到過那東西。
與其追逐虛無縹緲的情愛,不如把握一切想從身邊溜走的美色。
她嫁給誰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不是一個賊頭鼠目之輩,更何況見到眼前的男子,只怕是她在天上人間都難再找出第二個這樣好看的人了。
可為什么,她心中竟也摻了幾分對于這樁婚約的不快?
或許是心中早已有叛逆的種子作祟,或許是她痛恨那條可能再也無法站立起來的腿。
祈靈忽覺胸口抽痛,像一根緊繃著的琴弦系在心尖,每一次呼吸都能夠輕易拉扯這根琴弦,直到扯斷它。
她抬手捂住胸口,垂下腦袋不敢再長呼長吸,可急劇而短促的呼吸并不好受,不過眨眼的功夫,她腦海里便浮現出一條竭澤之魚的瀕死慘狀。她就是那條魚。
“公主怎么了?”
東方復冥趕緊傾著身子詢問情況,見祈靈埋著的腦袋底下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他慌亂地朝門外喚來了思祁替自己照看,隨后火急火燎地跑出房間去叫醫官。
思祁趕到床邊輕柔地扶著祈靈,想讓她靠得舒服一些,可祈靈仍舊是保持著先前的動作,這種不敢大開大合呼吸的方法令她快要窒息而去,腦中忽然閃過自己這一生的種種不堪,她想她知道自己為什么對于婚約一事如此矛盾了。
大王不容抗拒的命令,武安君欲拒還迎的態度,都叫她心生怨尤。
前世不可違逆神君之令,今世不敢違逆大王之命,兩世都要這般頭頂烏云腳下泥濘,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想必也沒什么意思,這么惜命做什么?
長痛不如短痛,不如賭上一把了。
她終于仰起垂了許久的頭顱,開始主動將急促淺顯的呼吸轉變得深厚而延緩,那根拉扯著心尖的琴弦自然也越來越緊,似乎要將心臟摘出肋骨之外。
人總是替自己要做出選擇的,祈靈已經放棄了走不通的,剩下的即便是羊腸小道她也要走下去,無路可退。
心口撕裂的痛感伴隨著三五次刻意拉長的呼吸之后,祈靈聽見咯噔一聲,那根弦意料之中的斷了,接著她像是即將溺斃之人終于將腦袋探出了水面一般,竭力獲取著呼吸的暢快與自由。那不被期待的痛苦也并未來臨,看來賭對了。
蒼天有眼。
她長吁了一口氣,睜開眼睛,拉著滿臉擔憂的思祁的小手,安慰道:“我沒事。”
思祁這才輕柔地替祈靈擦去了臉上的汗珠,“女郎沒事就好,君上去叫醫官了。”
東方復冥帶著醫官趕到房中時,見祈靈已經仰起頭靠在思祁身前,絲毫沒有剛才的疼痛顯現出來,可他還是放心不下,讓醫官上前診斷了脈象。
“可有什么異樣?”東方復冥急切的表情都黏在了醫官手上,此刻他不敢直呼公主的稱謂,也不便緊盯著她枯槁的臉色不放。
那醫官將手指在一段雪白如藕的手腕上不斷移動探索,寸關尺脈都被他來回診了三遍,若不是他面上的表情并無半點非分之意,東方復冥就要將他當做登徒子給扔出去了。
“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醫官嘴里喃喃自語,面色說不上沉重,但卻是十足的不可置信。
“怎么回事?把話說清楚!”東方復冥離醫官又近了一步,克制住一把將人拎起來的沖動,他筆直地站在床前,眉頭不展,似乎對于醫官的回答已經做足了準備。
“稟武安君,昨日我為女郎診脈時分明探到了臟腑有撕裂出血的情況,故才為女郎開了些止血化瘀的藥材,可經方才再診,女郎的臟腑卻是安然無恙……”
那醫官微頷著下巴,沒再多說下去,給自己留了個話口,“許是伯甫醫術不精,請君上再傳些醫官前來復診為妙。”
此話一出,東方復冥心中也生出疑惑,伯甫是他先前隨軍出戰的醫官,手里救過千余名傷殘軍士,他的醫術哪里會錯呢?
他將醫官請到一旁,嚴肅而恭敬地說道:“我自然是相信伯甫先生的醫術,不過依先生所言確實蹊蹺,念先生在嘉城多有名望,還請代我請來城中最好的醫士,越快越好,切記此事萬不可聲張。”
“唯。”那名喚作伯甫的醫官恭敬地抬手作禮,退出了房間。
“女郎,照那醫官所說,你的傷是不是好了一半了?”思祁坐在床沿上,語氣輕快稚嫩,烏黑的大眼睛卻是盯著寢被下的雙腿,覆滿了哀愁。
“但愿吧。”祈靈想她對這個診斷應該是高興的,可卻笑不出來。
曾經她以為自己多豁達啊,她總是安慰什么仙術都要學上三年才能學會的蕭祁大智若愚,她也會安慰因為看守藏書閣不時犯困而被文曲星君責罰的隰巳二人同病相憐,她會悄悄安慰庭院中那一朵從未綻放的莫邪花否極泰來,她還會安慰同她一樣有著戰神夢的仙娥有志者事竟成。
她知道那些都只是安慰罷了,她知道人們想聽什么,正如她知道什么話是聽了也沒用的,那些話救不了她。
如今自己重活一世,沒有屬于叔嬴公主的記憶,也沒有屬于一個尋常人的健全。
察覺到身前的女子沒有喜樂可言,思祁又說道:“女郎莫要憂心了,既然臟腑之疾可以愈合,想來女郎是吉人天相,腿也一定能夠治好的!”
“嗯,我想出門看看。”祈靈冷不丁冒出一句請求,昨夜到現在便一直在床上待著,無論腦袋還是心里頭都郁悶不暢,她急需一個發泄的天地,能吹一吹門外嚴寒的冷風也好。
思祁沒有回話,而是盯著返回的武安君,似乎在等待他的命令。
祈靈見狀只好看向東方復冥,“可以嗎?”
礙于思祁在旁,東方復冥連解釋的余地都沒有,一口回絕道:“待醫官診斷之后,再做決斷。”
可是醫官已經診斷過了。祈靈知道他疑心自己的病情,又派人請了醫官。
那又能怎樣呢?心肝脾肺都被踹的找不著原來的位置了,一夜之間還能愈合如初,除了神仙作祟,還有什么合理的解釋嗎?
可是她也想不通,明明自己都已經跳入畫靈淵了,卻仍舊沒有忘記前世的種種,如今這副身體竟也不同凡人之軀,這要讓那將他踹下懸崖的人知道了,找誰說理去?
難道是那天元神君良心發現,暗中相助?
算了吧!就晁澤成天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怎么可能會在意自己,他巴不得自己早點死了吧!就算是整日閉門不出,他肯定也已經知道了她入畫靈淵的消息,心里不知道高興成什么樣兒呢!
他要真那么好心,怎么還叫她跌下懸崖摔斷了腿?
祈靈才不相信不可一世的天元神君會冒著違反天道的風險相助于一個凡人,更何況是爛泥扶不上墻的她。晁澤可是最會算計得失的主了,虧得她還以為他從長路仙君手里救下自己是善心大發。
他若真的憐愛眾生,就該看到她的傷疤。
用過午膳之后,東方復冥又帶了幾名醫官來到房中,這次祈靈是躺在床上,沒有露面。東方復冥擔心人多眼雜,特意叫人來加了一層密不透風的蒼藍色床幃。
縱然如此,那漏出在床沿的半截手臂也只叫人看得頭暈目眩,青紫色的筋脈密布在細膩的手腕,卻又被蒼藍如墨的床帷截斷,像枯瘦而又強勁的松樹聳立在茫茫雪地里,而雪地深處潛藏著一片不為人知的冥淵。
沒有人敢對這只手的主人有過多的探視,都是坐在床前的筵席上片刻,埋著頭將脈象反復診斷。
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怎么會有人看不出床幃之后是何等的金枝玉葉呢?只是他們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非禮勿視。
東方復冥讓人將幾名醫官的診斷都記錄在卷,眾人的結論大同小異,幾乎都是說小腿骨裂,血氣虧空,肝郁不暢,易感風寒。
唯有一女醫留下的記錄多了幾個字:鳩居鵲巢,風行水上。
“如何?”祈靈的聲音從床幃里頭傳來,“我能出去了嗎?”
說完她捏了捏思祁的小手,示意她替自己去看看,她的直覺告訴自己思祁就像天界的蕭祁一樣,十分值得信賴。
東方復冥向走來的思祁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隨后打開竹簡,將手指在“風寒”二字處輕點了幾下。
思祁一下就明白了武安君的指點,無比自然地答道:“女郎臟腑確實無礙,不過染了風寒,近日不宜出門。”
祈靈支到半空的腦袋當啷一聲磕了下去,她知道今日想出門是沒戲了,只能期待趕緊喝藥將這風寒驅走。
“思祁,找幾個侍女來守在門外,你去看著伯甫煎藥。”東方復冥說完合上手中的竹簡,走出了房間。
若是說鳩居鵲巢他可以理解,那風行水上又是何意?東方復冥倍感不安,叫來了褚辰。
褚辰見武安君如此憂心之狀,就知道肯定是為了那狐媚女子!他忍不住心想她究竟給君上下了什么迷魂藥,一向自視矜貴的君子竟然都于禮不顧了!
不過接過那竹簡后,他將上頭的各種記錄都瞄了一遍,也發覺了不對,不是醫官診病么?
“這‘鳩居鵲巢,風行水上’是什么話?這也叫看病?”褚辰激動地搖晃著手上的竹簡,像是要將其摔在地上。
他倒想知道什么人敢到武安府行騙,目光往下移去,眼中卻愈發明亮,“這醫官叫什么我看看……忘憂,什么?忘憂!”
褚辰這下臉色更難看了,像煮熟的豬肝又被下油鍋煎了一遍。
不等東方復冥追問,他就擰著眉頭說道:“忘憂是巫醫啊!君上怎么叫了個巫醫到府上來?難怪……如此看來,她這后一句,是卦象。”
“風行水上,是卦象?”東方復冥進而向他確認。
“我聽軍中弟兄說過,有一女巫名為忘憂,居于南市,不見王室,只看庶人,所以那些士族家眷是踏破門檻投擲千金也難求一卦。”
褚辰愁上眉眼,連眼尾的黑痣也跟著喪氣,“君上現在應當擔憂的不是忘憂是巫醫一事,而是忘憂為何會行至武安府看病。”
很明顯,他疑心這女巫來此的目的。武安君是磊落一生,可他府上莫名來歷的女子不是啊!
“是我叫伯甫去請來城中各路名醫。”東方復冥略有自責,“會不會是忘憂收受于伯甫的名望?”
褚辰望著頭腦發昏的武安君真想譏罵一句情愛誤事,他方才講過的話,君上都當耳旁風了?
“忘憂聲名鶴于市宇之間,就是因為她只看庶人的慣例,君上難道認為她會為了伯甫破這一例?”褚辰咽下心中揶揄,再次強調了一遍這女巫的特點,然后冷下一張臭臉,“我是覺得沒可能。”
“你去找忘憂問一問這卦象的含義。”東方復冥將記錄忘憂所言的那一根竹簡扯下,遞給褚辰。
“我?”褚辰沒想著接過那根竹簡,而是指著自己的下巴,他敢說他是不太想去嗎?
“難不成我去?”東方復冥睨了他一眼,和善的眼神再次恢復了刀劍一般的寒光。
燎爐中的炭火熊熊燃燒著,褚辰忽然就打了個寒戰,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露出整齊的一排牙齒,視死如歸地雙手接過竹簡。
“怎么能讓君上去呢?我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