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真心覺得,穆師妹罵得在理。但再有道理也無用,事情早在一百多年前就發生了,罵得再兇也無法改變過去。
“那個披著黑金袈裟的鬼,多半就是佛子。這樣說來,云小姐很可能是那位公主的轉世。他們約定來世再見,卻不知因何緣故,只有公主轉世,佛子以鬼魂之態留在世間。”
景玉拿著《鴛鴦集》分析道,
“他默默守護云小姐十多年,突然奪其魂魄,想必是有緣由的。”
賀蘭遙打開油紙包,把里面的包子分了分。乞丐拿了兩個,穆時接了一個,只有景玉拒絕了。
賀蘭遙把剩下的包子隔著油紙放在石桌上,看向穆時和景玉,說道:
“或許與戈原王府和云府的議親有關。說好來世再續前緣之人,要與他人成親,所以他無法忍受了吧?”
景玉點頭:“應該是這樣。”
“這情況著實棘手。”
景玉嘆氣,說道,
“這位叫鏡觀的佛子,按年齡算,應當參與過仙魔大戰。”
賀蘭遙不太理解其中的關鍵:
“這有何問題?”
“仙魔大戰結束,人間游蕩的亡魂被幽州酆都處理妥當后,正道便進入休養階段。”
景玉解釋道,
“自那時起,正道培養弟子的方式不再極端,天賦越高、越受重視,就越要精心呵護。”
“而仙魔大戰時,修真界混亂,弟子需在交戰與殺伐中成長。師父教導徒弟也極為嚴苛,拼命訓練。寧愿徒弟死于修煉,也不愿他們死于戰場。”
“這兩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修士,差距極大。”
穆時點頭,說道:
“亂世出豪杰,盛世出庸才。”
在盛世成長的景玉:
“……這么說不太恰當。”
穆時把劍放在石桌上,慢悠悠地吃著包子。
太墟仙宗似乎擔憂弟子過于貪戀口腹之欲無法辟谷,五谷堂常年只有素食,做飯連雞蛋都不放,廚子技藝再好,弟子也得吃素吃到臉色發綠。
穆時還是頭一次吃肉包子,很香,要是里面沒有蔥就更好了。
景玉繼續闡述情況的嚴重性:
“而且鏡觀是佛子,這意味著法華寺的所有功法秘籍,他都能接觸。往壞處想,他可能全都學了。”
“想從他手中奪回云小姐的魂魄,會十分麻煩。”
賀蘭遙看了看穆時骨折的手臂,沉默片刻,大概也覺得“奪”不現實,他問:
“一定要強行搶奪嗎?除了搶,還有別的辦法吧?”
他只是個凡人,習慣從弱者的角度思考問題。所以面對強大修士的難題時,他腦海中的首選從來不是硬拼,而是談條件、交換、欺騙……這些都比硬來有效得多。
穆時吃完最后一口包子,拍了拍賀蘭遙的肩膀。
“搶不搶以后再說。”
穆時拿起劍,
“他現在連現身都不肯,我怎么搶?”
景玉問:“那要如何引他現身?”
“師姐,帶上魂燈,跟我來。”
穆時抱著劍就要往外走,
“小公子,你也過來。”
賀蘭遙:“……我能幫上忙?”
“你來便是。”
穆時誠懇道,
“放心,我不會讓你死,也不會讓你缺胳膊少腿,一點損傷都不會有。”
賀蘭遙卻覺得更不安了。
穆時又補充道:
“你要是不來,我就把你的秘密公之于眾。”
賀蘭遙:“……我來。”
景玉去屋里取魂燈,穆時接過魂燈,放進乾坤袋。賀蘭遙也跟上穆時的腳步,和兩位修士一同往外走。
很快,他們來到云府門口。
穆時用靈力在地上劃了一條線,說道:
“看好了,這是禁制的位置,只有待在這條線內,才能受到禁制保護。”
說完,穆時就邁出去了。
穆時拿出符紙點燃,這符紙與之前招魂前用的符咒相同,符紙點燃后,所有在外活動的人都回住處去了,很快,街道變得空蕩蕩的。
穆時用靈力清掃灰塵,在門檻外的臺階上坐下,空著的手掌拍了拍身邊,對因她的話而不敢踏出那條線的兩人說道:
“你們倆過來坐啊,現在又沒危險,躲在里面干嘛?”
賀蘭遙和景玉對視一眼,走向穆時,在她身邊一左一右坐下。
賀蘭遙小聲問:
“你就這么干坐著?”
“不然呢?”
穆時左手抱著劍,
“我現在舞劍?我左手可不會用劍。”
給穆時綁胳膊的景玉:“……”
景玉心情復雜地問:
“你真覺得能等到他?”
穆時說:“應該能。”
他們在冷風中干坐了一會兒,賀蘭遙不時側頭看看穆時臂彎里的劍。
“怎么?對劍感興趣?”
穆時十分大方,
“我教你一套凡人能練的劍法?”
“不用,我習慣用別的武器。”
賀蘭遙的目光仍在劍上,
“我只是想問,這就是碧闕嗎?”
穆時點頭:“是呀,無刃劍碧闕,你要拔出來看看嗎?”
賀蘭遙覺得奇怪:“我聽聞劍修視劍如命,不會讓佩劍離開身邊半刻。劍尊飛升時,竟然沒把碧闕帶走?”
“我也想不明白這事。”
穆時的語氣有些復雜,
“他老人家飛升時,不帶乾坤袋就算了,居然還把碧闕扔下了。你們說他想干嘛?他還是劍修嗎?”
景玉問:“……那曲師伯是空手飛升的?”
“不是,他帶東西了。”
穆時挽著劍,半笑不笑地哼了一聲,
“他帶了一張紙。”
景玉:“啊?”
賀蘭遙也覺得離奇:“什么紙?”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紙。”
穆時覺得曲長風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什么紙能比跟隨自己兩百年的劍重要?”
景玉問:“這就是你要問天機閣的問題?”
穆時點了點頭。
“說起來,穆仙君。”
賀蘭遙看著她,問,
“你不是有劍嗎?為何還要尋劍?是覺得無刃劍不夠鋒利?”
穆時否認道:
“鋒不鋒利不重要,在我手里,筷子也能殺人,我只在乎劍夠不夠堅固。”
賀蘭遙問:“那你尋劍的原因是?”
“碧闕劍,先不說劍身多好辨認,無刃劍,獨一無二。它的劍鞘和劍柄還被臨摹,畫在兵器譜上了。”
穆時抱著劍嘆氣,
“我帶著這劍出門,誰都知道我是穆時,沒隱私啊。”
好吧,這確實是個問題。
看不慣曲長風的人肯定不少,要是他們知道穆時的行蹤,說不定會想方設法加害她。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就算是大乘期修士,也可能會栽在陰招上。
不過這段時間相處下來,賀蘭遙總覺得以后更多是她算計別人。
景玉拿著《鴛鴦集》,抬頭望天,有些出神。
“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景玉摸著書封,
“書上說,鏡觀佛子善良溫柔,見到雀鳥的尸體會落淚。這樣一個人,怎會變成如今這般?”
穆時看著景玉手中的書。
“師姐,人是會變的。”
穆時伸直腿,放松一下,
“沒愛上公主時,他是佛,佛嘛,自然溫柔慈悲。可當他愛上一個人,走下佛蓮,就不再是佛了。”
“愛上公主,拋棄責任殉情而死,失去佛子身份,不再受佛法約束,作為亡魂游蕩一百多年。他從無私的佛變成有私心的人,又從人變成滿心執念的惡鬼。”
“一百二十多年,有這樣的轉變,不算太劇烈。”
穆時頓了頓,說道,
“讓本應超脫紅塵之人,懂得常人的七情六欲,并非好事。有些人就該永遠坐在佛蓮上,不入紅塵,不解紅塵。”
賀蘭遙側頭看著穆時:
“無情道修士還懂這些?”
“可能是追她的人太多了。”
景玉調侃道,
“被追出感悟了。”
“無情道怎么了?無情道又不是傻子。”
穆時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
“師姐你勸勸你們峰里的人,那種喊著‘我有錢,我一定給你富貴生活’的人太多了,我知道你們丹修有錢,但換個劍修追求吧,我真不在乎錢。”
賀蘭遙更驚訝了:“劍修不在乎錢?”
他是中州人,以前也常在中州活動,見過天劍閣和萬岳劍樓的劍修。
劍修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天鑄閣,去天鑄閣一定要帶錢,所以大部分劍修的錢包都被天鑄閣掏空,甚至欠一屁股債。
有些劍修恨不得把“我很窮,快給我錢”寫在臉上,還有自己把自己送到合歡宗求包養的。
在賀蘭遙的印象里,劍修、劍、錢,這三個詞緊密相連。
景玉想起穆時扔掉錢包買不到梨子的事,忍住笑,說:
“我們旁邊這個劍修比較特別。”
穆時抱著劍點頭:
“我可是問心劍的劍修,能不特別嗎?”
穆時抬頭看看天色,又低頭,從乾坤袋里往外拿東西,問:
“你們會玩七星棋嗎?”
景玉搖頭:
“你怎么玩起游戲來了?”
賀蘭遙問:“你會玩中州的游戲?”
“明決教的。”
穆時把棋子遞給景玉,
“師姐,我教你。”
穆時低下頭,自己先下了一枚棋子,說道:“師姐,你把棋子下這里……”
景玉依言落子。
穆時一步一步教,告訴她什么時候贏,什么時候會被吃棋。教得很慢,很細致。
景玉意識到一些事。
一個人的身上,有時會有過去的影子。比如教人下棋,當年別人怎么教這個人,這個人就會怎么教別人。
穆時并非性格溫和之人,她現在教人的耐心和細致,大概是從教導她的人那里學來的。
穆時和明決的關系,或許沒那么差。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
景玉差不多學會了玩法,賀蘭遙也加入棋局,三人在棋盤上較量。只是景玉和賀蘭遙,比穆時想得更多——
明明在等一個參加過仙魔大戰的大乘期鬼魂佛子,卻目中無鬼地玩起游戲,我們仨可真厲害啊。
不過玩起來,時間過得很快。
太陽開始西沉時,穆時收起棋盤。她抱著劍,脊背筆直地坐在臺階上,等待鬼魂出現。
但等到天色全黑,仍沒有動靜。
“現在已是你強我弱的黑夜。”
穆時微微歪頭,臉上帶著不達眼底的淺笑,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說,
“前輩還是不現身?是怕我嗎?”
冷風吹過白城的街巷,帶著陰氣,格外陰冷。
“我不是來打架的,我是來做交易的。”
穆時晃了晃自己綁著夾板、吊在脖子上的右手,嘆氣說,
“我這副樣子,打得過你嗎?我還帶著個凡人,要是打起來,肯定會傷到他。”
賀蘭遙無語了。
原來他是穆時展示誠意的一環。
又被算計了。
帶著陰氣的風聚集起來,黑色的夜霧凝聚成一道人影,他身著黑色僧袍,披著華貴的黑金色袈裟,左手掌心向右,豎直擺在面前,右手捏著一串佛珠。
他五官俊美,眼簾半垂,睫毛修長,看起來像俯瞰眾生的佛陀。只是成為鬼后皮膚蒼白,俊美中帶著一絲陰柔。
“是你加固了云府的陣法?”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穆時,烏黑無光的眼瞳讓人有些發毛。
“你妨礙我取魂,還敢來見我,不怕死嗎?”
穆時嘆氣,站起身,說道:
“前輩,你見過這把劍吧?我是曲長風的徒弟,靈寒仙尊的徒孫。你取云臨的魂,就是要她的命,我和太墟仙宗怎能不管?”
“云臨和戈原王府的親事黃了,是我攪和的。你要是因此奪魂,現在可以把魂還回來了。”
鏡觀像一潭死水,態度和語氣毫無波瀾,聲音低沉平靜:
“不與戈原王府定親,以后也會與他人定親,不如讓我帶她走。”
穆時問:“不讓步?”
鏡觀捻著佛珠:“不讓步。”
穆時臉上本就不多的溫和徹底消失,她抬起頭,明明比鏡觀矮,卻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語氣也變得冷硬許多:
“你要是不把那二魂六魄還回來,我現在就捏訣把剩下的一魂二魄碾碎。”
站在左邊的賀蘭遙和站在右邊的景玉同時看向穆時。
鏡觀捻佛珠的手停下。
他看著穆時:
“你不會這么做,你是正道修士。”
“我是人魔混血。”
穆時把劍插在地上,左手向后摸,碰到云府禁制的瞬間,能灼傷邪魔鬼怪的金色光芒就爬上她的手,她把手亮給鏡觀看。
“你不還二魂六魄,云臨的魂魄只有消散這一條路,這一魂二魄我也聚不住,遲早要散,用法術毀了對我來說沒區別。”
鏡觀皺起眉。
“這事肯定怪你。”
穆時理直氣壯道,
“要不是你扣著她的二魂六魄不放,我會毀她的魂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