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時不僅不講道理,她還沒有道德。
鏡觀不肯讓步,她便絕不退縮,寧愿兩敗俱傷,也不讓鏡觀占到絲毫便宜。還推卸責任,將所有事情都推到鏡觀身上。
穆時笑嘻嘻地站在臺階上,問道:
“前輩,您如此深愛公主殿下,肯定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吧?”
盡管已經明白“穆時并非正經的正道人士”這一事實,賀蘭遙還是忍不住想問:
到底哪方才是壞人啊?
景玉緊繃著臉,眼睛盯著穆時包扎好的右手小臂,不知在想些什么。
鏡觀神情變得冷酷,陣陣陰風攜帶著殺意從他身上涌出,他沉聲道:
“你若敢毀她的魂魄,我定會不擇手段殺了你和你的同伴。我不懼太墟仙宗追究,她的魂魄若滅,我也不想活在這世上了。”
“您非得這般你死我活嗎?”
穆時咂咂嘴,說道,
“前輩,咱們達成一個你不死、我不死、云臨也不死,大家都能稱心如意的美好結局不好嗎?”
鏡觀與她對視片刻,才開口:“你說。”
“我這有一瓶水,名為碧落。幽州的河水自天上落入黃泉,入黃泉后叫忘川,入黃泉前,便叫碧落?!?/p>
穆時從乾坤袋中掏出一個琉璃瓶子,
“碧落水有著與忘川水截然相反的功效,飲下能憶起前世。這是我師父從幽州帶出來的,僅有這一瓶,您想要嗎?”
鏡觀捏著佛珠的手緊繃起來。
“如今云臨終歸只是云臨,并非您愛的那位公主。云臨和公主,您更想要哪個?想必是后者吧?”
穆時晃著瓶子,說道,
“我再為您尋一具八字相合的男性軀體,助您奪舍,你們便能相伴一生了?!?/p>
“您如此深情,值得擁有一個美滿結局。我如今打不過您,所以我不為難您,也請您別為難我。
鏡觀直視著穆時,語氣深沉:
“你身為正道支柱的弟子,竟做出此等行徑,你師父若知曉,恐怕會將你斬殺。”
“他已經飛升了?!?/p>
穆時捏著琉璃瓶子,對鏡觀說,
“來,咱們交換,您把那二魂六魄給我,我把碧落水給您。我與您訂立契約,我修復好云臨的魂魄,幫您找到軀體后,便帶她來見您?!?/p>
穆時的靈力從體內溢出,化作帶有靈印的契約,飄至鏡觀面前。鏡觀以手指匯聚陰氣,在契約上烙下自己的靈印。
兩道靈印閃耀光芒,契約成立。
穆時將碧落水遞給鏡觀。
鏡觀合掌,雙手再分開時,一個略顯虛弱模糊的影子出現在手掌間。鏡觀將魂魄保護得尚好,散亂的程度不算太嚴重。
穆時取出魂燈,那團影子全部被吸入燈中,魂燈中的火苗瞬間旺盛了許多。
“師姐,燈給您?!?/p>
穆時把燈往身后遞,
“拿好了,千萬別摔了。”
景玉接過魂燈。
穆時向身后揮出一道靈力,將賀蘭遙與景玉推至穆時白日里劃過的那條線之后——此地便是云府禁制所在之處。
鏡觀從這一舉動中察覺出異樣。
穆時輕飄飄地說道:
“說了太多違心話,有點惡心。”
鏡觀對穆時說:“你已與我訂立契約?!?/p>
穆時臉上掛著笑:
“您可知?人與人訂立契約,只要契約雙方有一方死亡,契約便會失效。”
“而且我剛剛說的是‘我修復魂魄’,只要魂魄不是我修復的,即便前提條件未達成,我也無需履行后續內容?!?/p>
鏡觀看著穆時困著夾板的那條手臂:
“你想殺我?就憑你現在這副模樣?我記得問心劍可是右手劍?!?/p>
“沒錯,正是右手劍?!?/p>
穆時笑得愈發燦爛。
她猛地一扯,掛在脖子上的布條斷裂,用于捆縛夾板的紗布也崩開,固定手臂的木板一同掉落。
穆時右手握住插在地上的碧闕劍柄。
碧玉般的劍身緩緩出鞘,碧闕雖無劍刃,卻散發出極為凌厲的劍意。
站在禁制內的賀蘭遙驚訝道:
“右手受傷是裝的?她一直在示弱?”
景玉抬手捂住眼睛,垂著頭搖頭。其實她早就察覺到不對勁,畢竟是她為穆時包扎的胳膊。從穆時說“我這副樣子,打得過你嗎”起,景玉就知道事情不簡單。
從穆時執意將右手包扎成骨折的樣子起,這個局便已開始布局。雖然頗費周折,但對方最終還是落入了她挖好的陷阱。
這個師妹著實厲害。
“你這死禿驢?!?/p>
穆時一邊拔劍,一邊道,
“死人就該老老實實地待在棺材里,你不想待在棺材里,那我就把你揚成灰撒了。”
不久前穆時還一口一個“前輩”,如今奪回云臨的魂魄,無所顧忌后,稱呼直接變成了“死禿驢”。態度如此惡劣,讓人不禁懷疑其師門教養存在問題。
賀蘭遙小聲道:“……很貼切。”
景玉:“確實?!?/p>
這不就是“死”禿驢嗎?
鏡觀的身形開始消散,融入風中,想要逃離。
問心劍的兇名眾人皆知,且鏡觀經歷過仙魔大戰。不同于如今傳承幾近斷絕,那時是問心劍最為活躍的時期。靈寒仙尊和明決用劍兇悍,曲長風更是登峰造極。
鏡觀看到那柄碧綠的無刃劍,看到立于劍前、身姿挺拔的穆時,竟有種見到小號曲長風的錯覺。
得逃。
得盡快逃。
眨眼間,鏡觀的身形即將完全消失。
但穆時的動作極快。
她左手拔出嵌在地上的劍鞘,右手執劍,輕輕一蹬地面,便追上了風。強大的靈力釋放,硬生生將鏡觀從風中拽了出來。
鏡觀手中的琉璃瓶掉落,可他無暇顧及,只想著逃走。只要能逃脫,他就還有機會與愛人重逢——穆時不可能時刻守著云氏,他遲早能再找到奪魂的機會。
她的靈力如絲線,緊緊纏繞著鏡觀,窮追不舍。
“你究竟怎么回事?”
鏡觀無法逃脫,
“剛才那種靈力操控方式,大乘期根本無法做到!”
他所指的是穆時將他從風中拽出的舉動。
“大乘期也分多種。”
穆時不緊不慢地追著鏡觀,
“有連化神期都打不過的,也有能與渡劫期過上幾招的,不過也就幾招而已……大乘期即便達到巔峰,與渡劫期的差距依然巨大?!?/p>
他們的追逐速度極快。
轉眼間,便已來到白城之外的荒野。
“你果然不太聰明。”
穆時的乾坤袋敞開,黃符紙從中飛出,一張一張飄向四周,將她和鏡觀圍住,
“我還在想該如何將你帶出白城,沒想到你自己選擇逃跑,省了我不少麻煩。”
漂浮的黃符紙間,靈力相連,瞬間形成一個堅固穩定的陣法。
“我只是想與她相見!”
鏡觀將陣法撞得破損,但每有一處破損,便立刻有靈力和新的符紙將陣法補上,
“你可知我尋了她多久?!一百零九年!你可知一百零九年是多么漫長?”
他與他的公主約定好了來世再見。
可身亡之后,或許是由于生前修煉的是超脫輪回的佛道,他被困在輪回之外。他游歷山川湖海,攀碧落,入黃泉,歷經一百零九年,才在白城云氏,見到了他的愛人。
那時的她還是個粉粉嫩嫩的嬰孩,鏡觀想好好守護她,讓她順遂地度過一生。
然而,他終究無法眼睜睜看著她與他人成婚。持續一百余年的,名為“愛”的執念,讓他選擇帶走那個魂魄。
她會化作鬼魂,與他一同躲避鬼差,躲避正道修士,漂泊于塵世,相依為命。
這個愿望,原本即將實現,他已開始暢想幸福。可就在這即將成功之時破滅了——因為穆時的欺騙。
“不好意思,不清楚,畢竟我才活了十八年?!?/p>
穆時抬起握劍的手,
“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既然她已成為云臨,那她就只是云臨,不再是與您殉情的那位公主?!?/p>
“別跟我傾訴這些,我今日之舉是為救云臨,并非搶奪您的公主。您以為我愿意管你們之間的那些破事?”
鏡觀轉過頭來。
恨、哀怨……想要殺了這個無情道的劍修,她該死,該被千刀萬剮,粉身碎骨,打入十八層地獄,以償還他心中的痛楚。
本就不太清醒的心,被仇恨完全占據。
鏡觀那張俊美的臉出現道道裂痕,黑色的水從眼中流出,黑霧從裂縫中冒出。他表情猙獰,再也不是那個安靜的、除了皮膚蒼白外絲毫不像鬼怪的佛子。
他不再壓抑自己,放任自己化為厲鬼,甚至加速這一過程。
他的念珠線斷裂,十八顆珠子散開,裹挾著濃重的陰氣,與主人一同沖向穆時。
穆時握著碧闕劍。
她閉上眼睛,又睜開。
一瞬之間,寒風停滯,萬物靜止。
穆時腳步輕轉,側身避開三顆念珠。左手的劍鞘橫在身前,擋開第四顆和第五顆,發出“鐺”“鐺”的聲響。
她右腳輕點地面,握劍斜向上揮。沒有劍刃、只有劍身的碧闕劍,在穆時手中,輕易劈開寒冷的夜風。旋轉一圈后,剩余念珠全部一分為二,紛紛落地。
念珠之后,便是沖來的鏡觀,他打算與穆時拼個你死我活。鬼氣陰冷,周身的黑霧張牙舞爪,似乎要遮天蔽月。
穆時不慌不忙,在鏡觀距她兩尺時躍起,從鏡觀頭頂翻過,落在他的身后。裙擺被腿和腳腕牽扯,緊緊跟隨穆時的動作,揚起又落下。
只是落地時,穆時的劍上不再如起跳前那般干凈,翠玉般的劍身上沾滿了污濁的黑水。
穆時執劍的右手向右下方用力一揮,甩凈黑水,收劍入鞘。
一瞬間結束了。
仿若靜止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凝滯的寒風呼嘯離去,枯草的干葉在風中搖曳。鏡觀的鬼軀,如沙堡崩塌一般,化作黑色的塵土。
穆時在看似漫長、實則短暫的一瞬間,避開了十八顆珠子,刺了鏡觀一百零八劍。
問心劍主攻殺,本就會損傷魂魄,而且穆時用的是碧闕劍,這柄出自劍冢的神劍。這一百零八劍下來,鏡觀絕無生還可能。
穆時抬起手,未用完的符紙收攏成一沓,落入她的掌心。她收好符紙,抱著劍,慢悠悠地朝白城的方向走去。
白城的大街小巷燈火通明。
穆時走過長街,踏入云府,沿著道路走進云臨的院落。
景玉正在驅除找回的魂魄中的陰氣,并補充陽氣,待陰氣陽氣達到平衡,就會將魂魄移入云臨的身體。
秋香去通知云氏的家主和夫人了。
賀蘭遙坐在院中,見到穆時,問道:
“你打贏了?”
“易如反掌?!?/p>
穆時抱著劍坐下,
“我原本覺得可能會很棘手,但他似乎無法施展生前所學的那些佛法了?!?/p>
賀蘭遙將琉璃瓶遞給她。
“你跑到禁制外面去撿了?”
穆時接過琉璃瓶,說道,
“他要是殺個回馬槍怎么辦?”
賀蘭遙“唰”地打開折扇,搖著扇子說道:
“你不會讓他回白城的,你總要顧及凡人的性命,不可能在白城之內動手。”
“大冬天的扇什么扇子,裝模作樣?!?/p>
穆時一抬手,賀蘭遙的扇子自行合上了。
賀蘭遙:“……”
“而且,你想多了。”
穆時把玩著手中的琉璃瓶,
“我不在乎白城的百姓,我只是擔心打斗會損壞云府的禁制,我原以為他很難對付,誰知道是個生前所學都無法施展的草包?!?/p>
穆時嘟囔道:
“怪不得他一直躲著我不肯現身?!?/p>
賀蘭遙看著流光溢彩的琉璃瓶:
“這碧落水是真的嗎?”
“假的?!?/p>
穆時說,
“碧落水之類的,大概是我師父哄我玩的。我那時年紀小,傻乎乎的,我師父又厲害,我便覺得他無所不能。他說從幽州帶回了碧落水,我就信了?!?/p>
賀蘭遙覺得有些好笑:
“劍尊也會騙小孩嗎?”
“不止騙小孩,還能騙大人?!?/p>
穆時輕哼一聲,緩緩說道,
“他成為劍尊后不常說謊,是因為不喜歡,并非不會。仙魔大戰那個時期,不會說謊的人很難從入道活到渡劫期。”
那個時期對賀蘭遙來說太過遙遠,賀蘭遙雖知是亂世,也知修士和百姓都艱辛,但很難想象具體的情形。
穆時看著手中的瓶子,有些郁悶,嘴角下拉,抱怨道:
“這只是一瓶安睡劑,我當年趁師父不注意偷喝了一點,沒想起來什么前世,倒是睡了兩天兩夜?!?/p>
“我要是沒喝過,恐怕至今還以為這是碧落水?!?/p>
賀蘭遙若有所思地看著“碧落水”。
穆時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想什么?”
賀蘭遙對穆時說:
“我在想,你居然拿假貨去換云小姐的魂魄?!?/p>
“我也沒真貨啊?!?/p>
穆時攤開手,
“不拿假貨還能拿什么?”
賀蘭遙沉默了。
一個人得有多大的膽量,才敢在人命關天的時候,做出以假亂真這種事?萬一出錯怎么辦?
穆時仿佛看穿了賀蘭遙的想法,解釋道:
“我的行為并非那般莽撞,我對鏡觀說這是我師父從幽州帶出來的嘛……幽州不許他人取走碧落水,但若是曲長風,就有可能將其偷出。”
“他是天下第一,正道支柱,劍道宗師,渡劫期大能。別說是偷個碧落水,就算我說他偷生死簿,鏡觀也可能相信。”
穆時將碧落水和碧闕劍一同塞進乾坤袋,伸了個懶腰,又隨口罵了鏡觀一句:
“而且一心只想著情情愛愛的人腦子不正常,遇到與心愛之人相關的事,就會格外容易受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