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里牌匾縱橫,多是歷代皇帝的親筆所書。
埋下的是功績,高懸的是殊榮。
外頭雨勢不減,裴若飛最后抬頭看了一眼將軍府有些褪色的匾額,給大門落了鎖。正要轉身去牽馬,忽瞥見角門停著一駕馬車。
姜柔撐著傘跟在她身后:“將軍,好像是端國公府的馬車。”
裴若飛眉頭微蹙,未及深想,馬車已朝她們駛了過來,停在了二人面前。
里頭的人掀起車帷,露出一張精雕玉琢的臉,正是云步秋。
她今日未著那些濃妝艷抹的行頭,發間只戴了一支白玉簪。裴若飛回想起云家遭遇,想來,她應當也是要去祭拜故人。
不過,為何出現在將軍府外?
“如今天氣轉暖,但這雨水淋到身上到底是帶了寒氣。”云步秋主動開了口,“王妃妹妹若是不嫌棄,不如上來喝盞熱茶,讓成寧送妹妹回府?”
裴若飛明白她有話要同自己說,卸下佩劍遞給姜柔,抬腳跨上了馬車。
馬車寬敞華麗,茶案香爐一應俱全,足能容下四五人,可見端國公對這個外孫女甚是疼愛。
云步秋倒了盞溫熱的清茶遞過來,裴若飛在她身側坐下,視線無意掃過她頰邊的玉鈴耳珰,不由滯了目光。
馬車啟程,裴若飛身形一晃。
那玉鈴雖小,可她看得出,那樣的雕刻手法,與她腰佩的銀鈴十分相似。
察覺到她的視線,云步秋傾身靠近,伸手撫過裴若飛腰間的鈴鐺:“他曾告訴我,這一生只給兩個女子親手做過鈴鐺,除了我,便是他的小妹妹。”
裴若飛神情激動,險些被茶水燙了手,忙擱了茶盞:“……郡主認識我阿兄?”
云步秋眸光微閃,緩聲與她說道:“我與裴郎幼時在族學相識,年少相伴。這對玉鈴耳珰,是我十二歲生辰那年他送我的。”
“那時我年紀尚小,不懂男女之情,只覺得他像話本里寫的謙謙君子,澤世明珠,不同于尋常武將家的郎君。我幼時性情頑劣,常被父親責罵,裴郎每每見了都會買來糖糕哄我,有時還替我挨父親的打。”
當年裴老將軍與云峰是軍中同僚,各掌南北營二軍,關系也算親厚。
“他八歲便隨裴將軍四處征戰,我就日日去族學里等他。等著等著,他就再也沒回來……直到后來,族中長輩開始為我說親,我才恍然明白,原來我心里,早已對他情根深種了。”
裴若飛已經許多年沒在旁人口中聽到過兄長的名字,方才平靜下來的心緒又起了波瀾。
直到柔軟的錦帕覆上臉頰,裴若飛才驚覺自己又落了淚:“抱歉,是我失態了,讓郡主見笑。”
“分明是我提起了妹妹的傷心事,怪我。”云步秋溫柔一笑,幫她拭凈淚水,“此處沒有旁人,王妃妹妹不必與我見外。”
裴若飛順勢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若是阿兄還在,定不會辜負郡主一片深情。”
馬車緩緩駛過長街,雨聲不知何時停了。陰霾浮散,總算透了幾縷陽光下來。
那是四月的暖。
裴若飛收拾好情緒,抬眸看向云步秋:“原來,郡主心儀之人并非裕王殿下。”
云步秋失笑:“怎的連你也這樣想,小梨花沒跟你解釋過么?”
裴若飛擰眉不解:“小……梨花?”
“就是霍離呀。”云步秋收起手帕,“他出生時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他娘親……太后娘娘原本以為會是個女孩兒,便一早取名為‘梨’,沒想到竟是位……皇子,這才改為了離別的離。”
裴若飛一心都被那有趣的諢名吸引了,沒注意她話里的停頓:“想不到霍離那般正經的人,還會有這樣的名字。”
馬車腳程慢,姜柔早先趕了回來,跟趙槿講過將軍府上的事。趙槿怕裴若飛太過傷懷,焦心地在府門外等著,不想人卻滿面春風地回來了。
趙槿稍稍安了心,跟在裴若飛身后往府里走:“娘娘看起來與成寧郡主甚是投緣。”
裴若飛沒答,放慢了腳步:“槿姑姑,你從前跟在母親身邊,應當知道我大哥和郡主的事吧?”
趙槿有些意外:“郡主都跟娘娘說了。”
“是啊,沒想到,郡主竟對大哥情深至此,至今未嫁。”
兩人沒走多遠,裴若飛頓了腳步,轉身朝府門外看去,馬車早已沒了蹤跡。
她終于回過神來,覺察出其中的端倪。
既然云步秋心中另有其人,又為何與霍離親厚至此?
……
弓弩的事移交給軍器監,進展的格外順利,也就不需裴若飛再操心。那岑少監名喚岑佑,年過而立,是個實誠人,原本擔心自己搶了功,奈何裴若飛壓根不在意,只叮囑他務必把事情辦妥帖。
消息傳到江城時已是五月,南邊熱的早,屋里已鎮上了冰。霍離坐在州府的書齋里,手里捏著張灑金信箋,視線停在落款處的“待君歸”三字上,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楚行舟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畫面——堂堂裕王殿下對著一張信紙兀自傻笑。
想都不用想,定是王妃娘娘來信了。
不過須臾,霍離已將信折好收進衣袖,斂了笑意問他:“何事?”
楚行舟正了神色:“王爺,行裝已經收拾完畢,隨時可以啟程。”
霍離起身繞過書案,楚行舟抬手挑起竹簾,跟著他往外走:“今早周邊郡縣都來了回信,州牧算過,今年的收成怕是只有往年的八成。”
“總好過一成也沒有。”霍離出了門,熱氣撲得他蹙起了眉,“江南遍地都是生財的鋪子,要如何做,還需本王教他嗎?”
楚行舟點頭稱是:“此前王爺甚少主事,由著太子興風作浪,民間對咱們裕王府多有成見。如今水患平息,各州百姓倒是都記了王爺的恩情。”
“這便是他的目的了。”
霍離躍身上馬,動作間牽動了左肩,頓時傳來一陣刺痛。霍離抬手撫上,掌心蹭了一片血紅。所幸他穿了身深色衣袍,看不出什么。
楚行舟卻看得清楚:“王爺……”
話音未落,霍離已策馬離開。楚行舟目光一沉,連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