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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一葉漣漪

第169章斷鏈重環

十月的風,已然帶上凜冽的預兆,卷過城市高樓,也吹進了漣漪那個曾經溫馨、如今卻搖搖欲墜的家。自她向國曜正式提出離婚,平靜的假象便如脆弱的玻璃般徹底粉碎。那個“家”,已然淪為戰場。爭吵、哭喊、摔砸物件的聲音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與絕望混合的窒息氣息。漣漪的理由清晰而沉重——國曜近年來的決策失誤,幾乎將整個家庭拖入破產的深淵,經濟和精神的雙重壓力讓她不堪重負。這本是她試圖掙脫泥潭的正當理由。

然而,命運仿佛總愛在關鍵時刻擲出最諷刺的骰子。就在離婚風波攪得家中雞犬不寧之際,葉凡——那個貫穿了她半生情愫的名字——一個猝不及防的電話,如同一顆投入滾油的火星。具體說了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引爆了國曜扭曲的猜忌,也點燃了家人心底潛藏的偏見。漣漪精心構筑的離婚理由,瞬間在國曜憤怒的咆哮和屈辱的指控中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古老、更刻薄、也更具有毀滅性的標簽——“綠帽子”。這頂無形的、骯臟的帽子,被國曜狠狠地、不容分說地扣在了漣漪頭上。

眾矢之的。漣漪瞬間被推到了風暴眼的最中心。

母親的反應是刻入骨髓的熟悉。那張因焦慮和憤怒而扭曲的臉,瞬間切換回漣漪童年記憶中最具壓迫感的模式。原生家庭那套強大的控制手段再次啟動,像冰冷的鐵鉗,精準地夾住了漣漪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我們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讓梓宸以后怎么做人?”一句句質問,并非尋求答案,而是執行審判,是精神上的凌遲,反復切割著漣漪殘存的意志力。母親的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欲,仿佛要將漣漪釘死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父親的反應則帶著一種宿命般的蒼涼。他了解女兒,也了解那段與葉凡糾纏不清的過往。他沒有像母親那樣激烈指責,只是頹然地坐在角落的陰影里,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認命感,一遍又一遍,如同念誦著無法破解的魔咒:“你和葉凡已經錯過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折騰有什么意義?聽爸的,認了吧……認了吧……”每一個“錯過了”,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漣漪心上,堵住了她所有試圖辯白的出口。

公公的反應則顯得微妙而自私。他踱著步,眉頭緊鎖,眼神閃爍,最終停在漣漪面前,用一種近乎商量的、卻帶著明顯撇清意味的語氣提議:“要不……你帶著梓宸去澳洲?那邊環境好,換個環境,大家都清凈……”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只要麻煩離開這個家,離開他的視線,怎樣都好。這個提議,非但不是庇護,更像是一種放逐。

唯有婆婆,這個平日里存在感不強的女人,此刻卻展現出一種近乎怪異的平靜。她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荒誕的笑容,輕輕拍著漣漪的手背,語氣輕松得仿佛在談論鄰居家的八卦:“嗐,多大點事兒啊!不就是一個男同學嘛?誰還沒幾個男同學?國曜也是氣糊涂了,你也別往心里去。”這不合時宜的“寬容”,非但沒有帶來絲毫安慰,反而像一層油污,浮在痛苦的深淵之上,更顯其下的不堪。

而壓倒漣漪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女兒梓宸那撕心裂肺的啼哭。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沙發一角,因為大人們的爭吵而驚恐萬分,清澈的大眼睛里蓄滿淚水,終于決堤。那淚水,不是為了理解大人的世界,而是最純粹的恐懼和無助。當那滾燙的淚珠滑過女兒稚嫩的臉龐,重重砸在漣漪心尖時,她構筑的所有防線轟然倒塌。耳邊是母親尖利的控訴,父親疲憊的嘆息,公公算計的提議,婆婆那令人心寒的“開解”,還有國曜那充滿屈辱與憤怒的眼神……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女兒無助的眼淚,成了這場圍剿中最精準的武器。

她敗了。徹徹底底地敗了。不是敗給愛情,不是敗給葉凡,而是敗給了這密不透風的、名為“家庭”和“責任”的牢籠,敗給了這洶涌而至的、足以淹沒一切真相的唾沫星子。她無法放棄這段千瘡百孔的婚姻,至少此刻,為了那個淚流滿面的小人兒,她不能。

“我沒有做到!沒有做到啊……”電話接通葉凡的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屈辱和巨大的失敗感瞬間沖垮了堤壩。她像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對著話筒,泣不成聲,反復地、機械地重復著這句話,仿佛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并非全然無能的證據。

電話那頭,葉凡沉默著。那沉默像一塊巨大的、濕透的海綿,沉沉地壓在兩人之間。他聽得到她破碎的嗚咽,聽得到那話語里浸透的絕望。他的心被狠狠地揪緊,泛起尖銳的疼痛。他心疼此刻的漣漪,那個曾經明媚如春水的女子,如今被生活揉搓得不成樣子。他更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這段感情,像一株在懸崖縫隙里艱難生長的藤蔓,明明彼此渴望纏繞,卻始終無法觸及陽光普照的未來,只能在逼仄的陰影里扭曲掙扎。他再次被拖入時光的洪流,回溯那錯失的二十年。

如果……如果二十年前,在那次幼稚卻足以改變一切的爭吵之后,他沒有賭氣轉身就走,沒有把那扇緊閉的門當作世界的終點。如果他能在門外等一會兒?哪怕只是十分鐘,讓怒火冷卻?或者等一天,讓彼此沉淀?甚至等上一個月,用時間和沉默去證明那份執著?也許,僅僅只是也許,那道門會在某個時刻重新開啟,露出漣漪同樣帶著懊悔和期待的臉龐。那么,后來的一切是否都會不同?他們是否早已攜手,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堡壘,足以抵御今日的風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隔著時光的鴻溝,隔著破碎的家庭,隔著無法言說的痛楚,隔著這令人窒息的“沒辦法”!

怎么辦?葉凡在心底無聲地吶喊。無數個方案在腦中閃現,又迅速被冰冷的現實擊碎。帶她走?他有什么立場和能力?與國曜攤牌?只會火上澆油,讓漣漪的處境更加艱難。向她的家人解釋?在“綠帽子”的標簽下,任何解釋都蒼白無力,只會被視為狡辯。巨大的無力感像藤蔓纏繞心臟,越收越緊。內耗的結果,是靈魂深處的一聲喟嘆,帶著認命的苦澀:就這樣吧。只要漣漪心里還有他,只要她還能像過去幾個月那樣,在微信里輕輕說一句“想你”,道一聲“愛你”,讓他在冰冷的現實中感受到一絲虛幻的暖意,就夠了。這成了他退無可退的最后堡壘,一個在無奈和絕望中為自己搭建的、搖搖欲墜的避風港。

然而,就是從那個女兒淚水決堤、漣漪宣告“失敗”的夜晚之后,變化悄然發生,如同無聲的潮汐退去,留下冰冷的灘涂。葉凡的手機變得異常安靜。那個熟悉的、帶著獨特昵稱的微信頭像,再也沒有跳出過“想你”、“愛你”這樣滾燙的字眼。那些曾支撐他度過無數個漫漫長夜、讓他覺得付出一切都值得的甜蜜碎片,消失了。像被人按下了刪除鍵,干凈利落,不留一絲痕跡。偶爾的信息,只剩下事務性的詢問:“在忙嗎?”“梓宸有點發燒,你知道附近哪家兒科好?”字里行間,透著一種刻意維持的距離感。

葉凡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變化。他的心,從最初失聯后的焦灼渴望,慢慢沉入一種冰冷的懷疑。他感覺漣漪變了。那個在五六七八月間,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般向他奔涌而來的熱情、依賴和不顧一切,似乎被無形的堤壩重新攔截,或者……被什么東西悄然取代了。

“我沒變,葉凡。真的沒有。”每當葉凡小心翼翼地試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問及她的冷淡時,漣漪總是這樣回答。她的聲音依舊溫柔,語氣甚至帶著點嗔怪,仿佛在說他多心、敏感。然而,這重復的否認,在葉凡聽來,卻像一層薄薄的窗紙,試圖遮掩住背后已然不同的風景。她的眼神在視頻通話時開始習慣性地游移,笑容里摻雜了掩飾不住的疲憊和一絲……疏離?堅持了幾個月,葉凡內心的防線開始無聲地潰敗。這潰敗并非轟轟烈烈,而是像被白蟻蛀空的大堤,外表看似完好,內里早已千瘡百孔。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每一次得不到回應的等待,每一次看到事務性信息時的失落,都在加速這崩塌的過程。

而漣漪那次毫無征兆、毫無交代的“進山”,更是將這懷疑推向了頂峰。去哪里?和誰?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去多久?為什么連一句簡單的告知都沒有?無數個問號在葉凡腦海中瘋狂盤旋,如同盤旋在腐肉上空的禿鷲。他試圖說服自己,她只是需要空間,需要冷靜。但另一個聲音,那個源于二十年前就已種下的、名為“安全感缺失”的毒刺,卻在他心底瘋狂滋長:她回到自己身邊,究竟是為了什么?是舊情難忘?是尋求慰藉?還是……僅僅因為婚姻不幸,需要一個暫時的情感出口?她還愛自己嗎?這份愛,是真實的火焰,還是溺水者慌亂中抓住的稻草?葉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那份重逢時的篤定,被現實的冷水一遍遍沖刷,變得搖搖欲墜。

“喂!你到公司了么?”

一周后一個清冷的清晨,葉凡正堵在早高峰的車流里,焦躁地敲打著方向盤。車載音響播放著空洞的交通信息。突然,手機屏幕上跳出那個熟悉的頭像,伴隨著微信語音通話的專屬鈴聲。葉凡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迅速抓起藍牙耳機扣在耳朵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沒有,在路上…堵著呢。”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那份失聯多日后的驟然聯系所帶來的巨大渴望,如同地殼下的巖漿,在他胸腔里洶涌奔突。他貪婪地捕捉著耳機里傳來的、屬于漣漪的每一個細微的聲息——背景里似乎有車輛駛過的聲音,還有她略顯急促的呼吸。這熟悉的聲音像一道暖流,暫時驅散了連日來盤踞心頭的陰霾。然而,溫暖之下,是更深的困惑。

葉凡不明白,或者說,他無法理解漣漪這種反復無常的模式。每一次毫無征兆的斷聯,像被強行拔掉電源,將他投入黑暗和冰冷的孤獨。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絕望吞噬,開始習慣那片死寂時,她又會像現在這樣,毫無預警地重新出現。而且,每一次,她都表現得如此“若無其事”!仿佛那幾天的消失從未發生,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隔閡。這種“無事發生”的姿態,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葉凡的神經。

這詭異的熟悉感,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記憶的閘門。二十年前,大學校園,青澀的時光。他清晰地記起了,他和漣漪之間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吵架”。說是吵架,其實更像是葉凡單方面的精神地震。起因早已模糊,或許是某個誤會,或許是他敏感的自尊心作祟。他只記得,那天之后,漣漪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電話,無數個電話打過去,永遠是冰冷的忙音或者無人接聽。宿舍樓下守候,也等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年輕的葉凡,內心充滿了巨大的惶恐和挫敗感。他笨拙地處理著這份失落,自然而然地將其解讀為一種殘酷的“斷崖式分手”——毫無預兆,冷酷決絕。巨大的精神內耗吞噬了他,在痛苦輾轉了幾日后,他選擇了放棄,像一只受傷的蝸牛,縮回了自己的殼里,舔舐傷口,準備迎接漫長的寒冬。

然而,幾天后,一個陽光慵懶的下午,那個消失的名字突然又跳躍在他的手機屏幕上。漣漪的聲音帶著一種他無法理解的輕快,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過任何齟齬:“葉凡?是我。你在哪兒?有空嗎?來我們學校操場吧,我在那兒等你。”

葉凡的心被巨大的驚喜和更深的困惑撕裂著。他幾乎是飛奔著趕往影視藝術學院的操場。初夏的風帶著青草的氣息,塑膠跑道在陽光下蒸騰著微微的熱氣。他遠遠地就看到了她,穿著一條素色的連衣裙,站在跑道邊的樹蔭下,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身上灑下跳躍的光斑。她朝他揮手,笑容燦爛,一如往昔。

他走到她面前,帶著一路狂奔的喘息和積壓了幾天的委屈、困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他站定,迫切地等待著她的解釋。一個關于消失的理由,一個安撫他幾天來如同煉獄般煎熬的答案。他期待看到她哪怕一絲的歉意或不安。

但漣漪的反應再次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疇。她仿佛根本沒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情緒,也完全忽略了兩人之間那幾天的空白。她只是自然地拉起他的手,手指微涼而柔軟,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天氣:“哎呀,終于來了!走,餓了吧?我知道校門口新開了一家炒田螺,聽說味道超贊!我們去嘗嘗?”她的眼神明亮,笑容純粹,那幾天的消失,在她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只是去隔壁教室上了堂自習。

葉凡的心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受不了這種“嬉皮笑臉”,受不了這種對彼此情緒感知的巨大錯位。他內心的不適感如同氣球般膨脹。他想甩開她的手,想大聲質問:這幾天你去哪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你難道一點都不在意我的感受?!

然而,當他低頭,看到她仰起的、帶著純粹期待的笑臉,感受到她手心傳來的微涼觸感,所有的質問和憤怒都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氣。重逢不易。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最終壓倒了內心的不適和委屈。他選擇了沉默,選擇了忍受這份別扭,選擇了珍惜這失而復得的相聚。他任由她拉著,走向校門口喧囂的小吃街。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混合的香氣,嘈雜的人聲包圍著他們。炒田螺辛辣鮮香的味道刺激著味蕾,漣漪吃得鼻尖冒汗,眼睛亮晶晶的,不時被辣得吸氣,又忍不住繼續吃。葉凡看著她生動的樣子,內心的堅冰一點點融化。玩著鬧著,那些不快似乎真的被這煙火氣和她的笑容沖淡了,他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軌道,繼續扮演著那個“大男孩兒”般的戀人。

昔日操場上的陽光、炒田螺的香氣、漣漪那毫無陰霾的笑容,與此刻藍牙耳機里傳來的、同樣若無其事甚至帶著一絲輕快的聲音,在葉凡的腦海中重疊、交錯。二十年的時光長河仿佛在此刻驟然收束,湍急的水流沖擊著他,讓他感到一陣眩暈。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泛白。車窗外是緩慢移動的、冰冷的鋼鐵洪流,而他的思緒卻深陷在那個遙遠的、帶著青草氣息的夏日午后。他再一次,如同二十年前那個笨拙的少年,本能地珍惜著這失聯后的短暫“重逢”,哪怕這重逢的基石是如此的脆弱和虛幻。

“你怎么又失聯了……”這句話在葉凡的喉嚨里翻滾了許久,如同燒紅的烙鐵。他試圖吞咽下去,像過去無數次那樣,用沉默去維持這脆弱的聯系。但這一次,那熟悉的痛苦和不安感來勢洶洶,幾乎要沖破他的胸腔。在忍耐了幾分鐘后,如同堤壩終于承受不住洪水的壓力,這句話還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沖口而出。聲音通過耳機傳到彼端,帶著電流的微噪,也泄露了他極力掩飾的受傷和質問。

電話那頭,漣漪似乎微微頓了一下。背景里車輛行駛的聲音清晰了一些,她似乎在調整姿勢。隨即,她那慣常的、帶著點漫不經心卻又試圖安撫的聲音傳了過來:“哦,這次啊……我進山里了。信號特別差,幾乎與世隔絕。走了不少地方,看了很多不一樣的風景,也想通了不少事情……”她的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釋然和開闊感。

“山里?”葉凡重復著,眉頭緊鎖。這個答案太過籠統,像一層薄霧,遮掩了所有他真正關心的細節。“想通了什么?”他緊追不舍,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這才是關鍵!她消失的這幾天,在那寂靜的山林里,究竟“想通”了什么?是終于下定決心,要不顧一切地掙脫枷鎖,勇敢地走向他,尋求一個渺茫卻真實的未來?還是恰恰相反,她終于“想開”了,認清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巨大鴻溝——家庭的責任、世俗的眼光、二十年的錯位時光?她是否決定讓這份遲來的、充滿荊棘的感情,如同山間的晨霧般,在她心里慢慢消散,直至無痕?葉凡屏住呼吸,試圖從她話語的縫隙里捕捉到一絲真實的指向。然而,沒有。她的回答如同山間的回音,空泛而模糊,沒有任何落點。他感覺自己像在黑暗中摸索,急切地想抓住點什么,卻只抓到一手虛無的空氣。

正當葉凡鼓起勇氣,想要不顧一切地追問下去,想要撕開那層“想通了”的薄紗,窺探她內心真實的決定時,熟悉的阻礙,如同宿命般準時降臨。

“哎呀,我到立水橋北了,得下車換乘了!這破信號……”漣漪的聲音突然變得急促,伴隨著車門開啟的提示音和站臺嘈雜的背景人聲。緊接著,耳機里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像接觸不良的收音機:“喂?葉…凡?聽…聽得到嗎?……滋滋……信號太……滋滋……回頭……再說……”

聲音最終被一陣刺耳的忙音取代。

葉凡猛地踩下剎車,身體因慣性向前一沖。他煩躁地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喇叭發出短促刺耳的鳴叫,引來旁邊車道司機不滿的側目。又是這樣!每一次!每一次當他試圖靠近,試圖觸碰那真實的、核心的情感時,總會被各種外力無情地打斷。信號,這該死的、無處不在又飄忽不定的現代幽靈,成了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物理鴻溝,也成了情感無法真正溝通的絕佳隱喻。所有渴望深入的交談,所有亟待解答的疑問,所有需要傾吐的心事,都在這斷斷續續的電流聲中被碾碎、被消解,最終化為一場場徒勞無功的“無效聊天”。

葉凡頹然地靠在椅背上,望著前方似乎永無盡頭的車流。他摘下耳機,那冰冷的塑料外殼還殘留著耳廓的溫度。他放棄了。像過去無數次一樣,放棄了在這物理的阻隔中進行無謂的掙扎。他只能被動地、無奈地從那消失的、斷續的聲音里,徒勞地感受著漣漪的存在。仿佛這微弱的聲音信號,是維系他們之間那脆弱情感紐帶的唯一證明。

耳機被扔在副駕駛座上,冰冷的塑料外殼折射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車廂內一片死寂,只有空調單調的送風聲。葉凡的目光失焦地望著擋風玻璃外緩慢挪動的車尾紅燈,像一串串沒有溫度的眼睛。然而,他的腦海里,卻異常清晰地回放著二十年前影視藝術學院操場的那個下午。

他清晰地記起自己當時撅著嘴,板著臉,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低氣壓。他以為自己的憤怒和委屈是那么明顯,足以讓漣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足以讓她收斂那“沒心沒肺”的笑容,給出一個鄭重的解釋或道歉。

可他錯了,大錯特錯。

在漣漪眼中,他那副“大男孩兒”鬧別扭的樣子——撅起的嘴、緊鎖的眉頭、寫滿“我不高興快來哄我”的眼神——非但沒有讓她感到壓力或歉意,反而……她覺得“挺逗的”。是的,“逗”。這個認知像一根冰冷的針,時隔二十年,依舊能精準地刺中葉凡心底最隱秘的傷口。她當時覺得有趣,覺得新奇,甚至……內心是隱秘的喜悅?因為她從中驗證了一個讓她心安的“事實”:看,真的有人這么在意我!有人會為我的“失蹤”如此緊張,如此失魂落魄!這份被重視、被強烈需求的感覺,像一顆甜蜜的糖果,瞬間沖淡了任何可能存在的愧疚感。她的喜悅,建立在他的痛苦和不安之上。

她沉浸在這種被強烈關注的安全感里,卻全然不知,或者從未深想過,她這種處理問題的方式——用消失來測試,用若無其事來回避沖突——給葉凡的心靈帶來了怎樣深遠的傷害。那第一次的“失蹤”和“嬉皮笑臉”的重逢,像一顆有毒的種子,深深埋進了葉凡情感的土壤里。安全感的缺失,對關系穩定性的懷疑,對對方情緒感知的錯位恐懼,就從那一刻開始瘋狂滋生。它無聲地扭曲了他看待親密關系的視角,讓他變得敏感、多疑,總是習慣性地為最壞的結果做準備。

更可悲的是,漣漪對此毫無意識。她像一只在陽光下無憂無慮的蝴蝶,只享受追逐的樂趣,卻看不到自己翅膀扇動時帶起的、足以摧毀他人內心平衡的風暴。她不知道,她的“好玩兒”,成了他心底一道隱秘的裂縫。

正因為有了那第一次的“成功”(在她看來是情感的確認,在他心里是傷害的烙印),便順理成章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最后一次,在那間充滿韭菜豬肉餡氣味的餃子館里,激烈的爭吵如同點燃的炸藥桶,將兩人之間所有勉強維持的平衡徹底炸碎。她再次選擇了消失,而這一次,消失的期限不是幾天,而是漫長的二十年。那道裂縫,終于變成了無法跨越的天塹。

時隔二十年,當命運之手再次將他們推到一起,當最初的激情和懺悔的淚水似乎彌合了舊日的傷痕,漣漪才輕描淡寫地提起:“哦,二十年前那次啊?其實是去學校后面那家大超市做短期促銷了,想賺點零花錢買條看中的裙子,手機又正好沒電了……”她說得那么自然,仿佛這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生活小插曲。葉凡聽著,心中百味雜陳。原來,那場讓他痛徹心扉、徹底改變了他情感模式的“斷崖式分手”,起因竟如此簡單,如此……微不足道?他以為,當二十年前的種種誤會終于說清,當漣漪親口訴說著這二十年經歷的后悔與婚姻的不堪,她應該已經徹底改變了。那些曾傷害過他的行為模式,應該隨著歲月的磨礪和痛苦的洗禮而消散。

最初的幾個月——重逢的五、六、七、八月——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那時的漣漪,熱情如火,不顧一切,仿佛要將錯失的二十年時光壓縮燃燒,用滾燙的“想你”、“愛你”和毫無保留的傾訴,試圖融化時光的堅冰。葉凡沉溺其中,幾乎相信了奇跡的發生,相信了傷痕可以真正愈合。

然而,當最初的熱潮退去,當現實的冰冷礁石再次裸露,葉凡驚恐地發現,漣漪似乎又悄然“回復了本性”。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模式開始重現:情緒的低落、突然的沉默、毫無交代的消失……然后,在某個無法預測的時刻,帶著若無其事的笑容再次出現。一個人(通常是葉凡)的焦慮、追問、痛苦,似乎成了另一個人(漣漪)確認自身價值、獲得某種扭曲安全感的養料?而當漣漪表現出傷心、脆弱時,葉凡內心深處那種“被需要”、“她終究離不開我”的掌控感,又會奇異地帶來一絲病態的心安?

這像是一個無法破解的惡性循環,一個兩人之間踢來踢去、永遠也踢不完的皮球。痛苦和不安,在兩人之間流轉、傳遞,卻從未真正被直面和解決。一個人情緒的低谷,仿佛成了另一個人情感高原的基石。這種扭曲的平衡,成了維系他們這段遲暮感情的唯一紐帶。

葉凡握著方向盤,指尖冰涼。擁堵的車流開始緩緩蠕動,但他內心的阻塞感卻越發沉重。藍牙耳機靜靜地躺在副駕駛座上,像一塊沉默的墓碑,埋葬著剛才那場無疾而終的通話,也埋葬著他試圖尋求答案的最后一絲努力。他透過車窗,望向城市鉛灰色的天空,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席卷了他。

他意識到了。是的,他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這種以彼此痛苦為食糧的共生模式。因為就在剛才,就在漣漪若無其事的聲音響起,卻又在關鍵處被信號無情掐斷的那一刻,他內心深處,除了憤怒和失望,竟然……竟然還詭異地泛起了一絲如釋重負?仿佛她的“失聯”雖然帶來痛苦,卻也印證了她依舊“存在”于他的世界,印證了某種扭曲的“規律”還在運行。而當她重新出現,帶著那種熟悉的“無事發生”的輕快,他一邊感到受傷,一邊卻又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珍惜這短暫的“正常”。

立水橋北的喧囂隔著車窗,模糊成一片遙遠的背景噪音。葉凡緩緩啟動車子,匯入緩慢移動的車流。他不知道這輛載著他沉重軀殼的車要駛向何方,就像他不知道他和漣漪這段在斷鏈中尋求重環、在痛苦中汲取養分的感情,最終會駛向哪一個終點。是徹底的崩解?還是在這扭曲的循環中,耗盡彼此最后一點心力?唯一清晰的是,二十年前埋下的那顆毒種,從未真正死去。它只是蟄伏著,在重逢的土壤里,開出了更為詭異、也更令人絕望的花。斷掉的鏈條,即使勉強重環,連接的,是否依舊是那無法擺脫的宿命之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腳下的路,和耳機里的忙音一樣,漫長而充滿雜音,不知通往何方。

趙同小異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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