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孟啟向前跟了幾步,觸目就是即便身披黑甲仍略顯瘦弱的少年人,
她毫不猶豫正大步邁往遠處,他終是沒忍住,動了動唇,輕聲于她身后再說了一句:
“小將軍,萬事有命在都還有機會,
萬萬切忌沖動,護好自己!”
此次不同以往,唐梨雖已可獨當一面,卻從未有數(shù)萬之眾大規(guī)模作戰(zhàn)經(jīng)歷。
且充軍營情況不明,成員復雜之極,他一萬個戰(zhàn)前叮囑亦難削心中不安。
唐梨腳步微滯,略側頭頓住,
孟啟只見得前方人劍眉端鼻,薄削側骨,
唯有飛揚眼角肖似其父,清玨流光,此刻微垂著,她聲音沉靜平和:
“先生最當知曉…
我比這世間任何人都想活。”
言罷,再次大步踩著地上積雪,往大營東側充軍營去,棕葉七緊隨其后。
孟啟盯著冬日里空中,因適才那人說話遺留的霧氣,伴著風雪茫茫,眼中氤氳溢出,前方人影漸漸模糊。
“先生。”棕竹輕聲于旁側喊他,他回了神趕忙垂頭遮了眼底水光。
是!
回顧往日數(shù)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為了活著付出了什么!
這世間對其不公已太多。
人影漸遠,出軍在即時間緊迫,他按下心緒,帶著棕竹提步快速跟上。
=====
風雪未停,濃厚云霧縈繞帳幔。
一地勢稍高平臺處,唐梨在前,三人在其身后,四人遠眺望去,已可見得前夜里不能看清的黑幕為何物。
那是一個不知何材料搭建而成的巨大灰色棚布,
酷寒狂風上,北境凜冽下,正翻滾作響。
棚下巨大空間,被柵欄隔成一個個狹小格子,每個隔間二三十人,于這處一眼望去,看不清盡頭,即便身于上風處,隱約鼻尖仍有酸臭味道陣陣飄過。
此刻,正有數(shù)十個軍中兵士,驅(qū)趕著每個隔間的人向外空地而去,觀其軍袍應是京中來人。
瞧了一刻,唐梨微詫,棚中眾人竟比她料想井然有序,
雖神態(tài)面容麻木,衣衫污濁凌亂殘破,偶有軍士斥責之聲,但依舊頗為迅捷集結匯合往一處去。
這或是往日白日辛苦勞作里,監(jiān)督官對他們的嚴苛所致?
此間想要活著的人,應該早已知曉唯有服從,才有生的希望。
棕葉七見唐梨面色未變,身側手指卻在輕敲。
他不知主子心中所想具體為何,但他知道,主子定是有了什么壞主意。
不可言,不可想。
忽地唐梨眼底略過那西南角一小小人影,
是前夜予她顧家消息的少年,
她瞇了瞇眼,那孩子仍是滿面汙穢,裹著不合身的大袍,似小童著了大人衣裳,
腳步微有蹣跚之態(tài),再不復初見靈活,
似是感覺有人瞧他,那小小身影轉(zhuǎn)過頭來,在與她短暫一瞬對視后,若無其事收回目光,迅速低頭看向腳上已露了腳趾的殘破鞋履。
唐梨收回目光,再次稍許抬首望向大隊前方。
遠處站立在人群三丈外,身著灰色棉甲的青年男子,正背對著她。
當下他已腰間掛劍,與身邊兩三兵士說著什么。她見不到男子神情,只依稀感覺到男子背影肅冷之息。
男子突然轉(zhuǎn)頭,見唐梨等人已至,又側身對著旁人說了兩句,邁著步子向她走來。
步衡衍舉步至唐梨身邊,彎起桃花眼一笑,拱手言道:“唐將軍來了。”
唐梨虛還一禮,眼神略過他風情的臉,
“步將軍。”
停頓須臾,略有遲疑再開口道:
“經(jīng)略大人可還有其他安排?”
帳中議事匆忙,步衡衍畢竟是從京都就跟著經(jīng)略楊郜入營。
“步某不才,從未有邊境從軍之履,于索倫人行軍習性僅略知一二。”
他頓了頓,觀身側少年面容未變,再次開口:
“此次充軍營舊安營并營,便倚重唐將軍沖陣在前,步某帶隊側翼隨時應援。”
步衡衍知道此話一出即意味,明確表明朝廷對舊安軍士的態(tài)度,他十分好奇眼下未及弱冠的少年會如何反應。
“如此,甚好。”
唐梨心中了然,與預想所差無幾,她拱手作禮坦然說道:
“步將軍可莫要搶了唐黎軍功才是。”言罷甚至還揚起些許笑容。
步衡衍眉尖一挑,此戰(zhàn)雖充軍營數(shù)量尚可,但過往從未操練質(zhì)素堪憂,
舊安軍中不知何情形,她倒是有信心抵擋幾萬索倫人活著回來。
他與楊大人來路途中曾數(shù)次探討谷東軍情,于他內(nèi)心深處,舊安營結局與充軍營不會有何不同。
他手下有從薊州鎮(zhèn)臨時調(diào)令之精銳騎兵,卻僅有兩千,他需谷東這些人替他攔住敵方主力,他再伺機破局即可。
“豈會。步某就等著戰(zhàn)場見唐將軍神勇之姿了。”步衡衍抬手回禮亦笑著回道。
“好說,好說。”唐梨打著哈哈敷衍。
“報!”
洪亮聲音忽然而至打斷了二人談話,來人正是葛洪,唐梨斂了面上玩笑樣。
他大步流星邁來站定,對唐梨處行了軍禮朗聲稟道:
“將軍!
舊安營已于營門前集結完畢。”
唐梨與孟啟不在隊時,因葛洪更為熟悉軍法規(guī)矩,都是他暫代副將之責。
但畢竟唐梨自己都僅是個從六品游擊將軍,明面上又哪里可以配的了副將。
“好。歸隊候命。”唐梨平淡吩咐道。
“是!”葛洪挺背應聲,目不斜視轉(zhuǎn)身小跑迎著風雪離開。
步衡衍些許詫異,
自他二人從主帳分道安置不過一個時辰,這個小將就已安排好諸事來此處尋他,
手下稟報見其表情,仿佛這般速度是再正常不過之事。
心下多了些思量。
“不知道步將軍這里?”
唐梨望了眼遠處斑駁慘淡的人群,似乎已經(jīng)集結七七八八,再前處有小山般兵器堆落,眾人正依次排隊分領軍械。
“這些人,也快了。”
步衡衍順著少年目光一并望去。唐梨聽他似乎一語雙關之意,眼神動了動,不再言語。
數(shù)人安靜于風雪中等待,心思各異。
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蕭蕭驚朔雪,浩浩怒天風。
………
“看來不用未時,我等就可出發(fā)了。”前方只余最后一列充軍尚未領械,
約莫一刻后,步衡衍便見有兵士向其迎面來稟:
“將軍,已集結完畢。”
步衡衍揮了揮手,沉聲吩咐:
“去營門。”來人行禮領命而去。
片刻,浩浩蕩蕩人群向谷陽大營北側而去。
他側首鄭重對少年說道,
“唐將軍,請。”
唐梨轉(zhuǎn)頭看去身側,棕葉七上前遞過手上余出兵刃,是近幾載她常用的雁末刀。
唐梨一手接刀,一手微抬回禮,
“步將軍,請。”
二人謙讓過后,雙雙抬步往北邊邁去。
孟啟與棕竹止步于此,他們鮮少與唐梨一同出軍,兩人相視一嘆,待幾人走遠,亦跟著往北行去。他們能跟著軍中剩余兵士們在營口邊處給大軍送行。
兩人抵至大營入口時,棕葉七已于唐梨身側退下。
舊安營與充軍營都已在營前空地列隊待發(fā),密密麻麻人群雪霧里,一眼竟看不清邊際。
步衡衍掃視一遭,見兩邊鮮明不一風格大相徑庭之伍,眉頭輕皺。
舊安營似是與他想象真有不同,當下情形竟是與他曾于京中三大營履職時有重合之感。
“唐將軍可有話說?”
按下思緒,步衡衍對身側少年不動聲色言道。
歷來將領開拔都需祭天出言以示激勵,眼前時間緊迫,繁冗儀式只得去了,但出征誓言卻不可丟。
唐梨知其有話要說,略退一步:
“步將軍先請。”
男子不再客氣,轉(zhuǎn)身往前兩步,目光帶過眾人,眼神中迸發(fā)攝人心魄殺機凜意,摻雜內(nèi)力之音大聲傳去:
“爾等!
本是即將被宣判死刑之人,曾經(jīng)窮兇極惡之人,世代為奴之人!
現(xiàn)下朝廷給了你們一次機會,讓你們免了這卑賤活著的機會!
今起!于谷陽開拔!
殺敵方十人,可免除死刑,更改奴籍,升什長!
殺百人,升百戶!
殺敵軍長官可升為百戶,授昭信校尉!
得黃金百兩,地兩頃!”
停頓一瞬,見四周人群眼神晶亮,他滿意繼續(xù)言道:
“本將身側,乃此次北上奪地沖鋒將軍唐黎,唐將軍熟知索倫作戰(zhàn)習性,屆時爾等聽令于他定能一舉拿下此役。”
話罷直視身側少年,
少年此刻腰間配刀,一身嶄亮黑甲裹身,面覆白雪,薄甲雖舊但難掩嚴穆肅殺之息,仿若可融于北地冬日里的凜冽之風。
唐梨感受一道道目光落于其身,早半月她萬想不到她第一次攜上萬之眾應敵是如此光景。
除了她帶的舊安兵,這些人或許對她有諸多想法揣測甚至質(zhì)疑,
但于他們所有人來說,此次亦可能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殘酷索命之行。
她抬手緊握腰側刀柄,上前一步,
跟著眾人聽到有朗朗清亮之聲于前方瘦弱少年將軍口中傳來:
“我大安,素來待人懷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然!
索倫恃我國仁厚!一再公然挑釁!
欺我國土!凌虐我朝百姓!
無道暴行,天人共棄!
今當?shù)弥T位同心戮力北上討賊,
茲待爾等活于此役至終,日后便可堂堂正正存于此世間!
爾等可有信心
隨本將擊退敵軍,奮戰(zhàn)到底拿回我大安舊地?!”
“戰(zhàn)斗到底!殺!”
“殺!”
“殺!”
“殺!”
舊安人等這一日太久太久,索倫賊踐踏他們土地!糟蹋他們家人!侮辱他們性命!
他們早已急不可耐!
四千余兵士齊齊喊著!
充軍營被如斯充斥耳膜的吶喊聲鼓動感染,呆愣半刻亦動了起來,原本窸窸窣窣聲音也聚集而起。
“殺!”
“殺!”
“殺!”
震天喊聲四起,上萬人槍戟刀斧柄端重重撞擊地面。
一時間,大地顫動。
唐梨心底涌出陣陣熱流,感受當下于此萬里山河的殺氣與戰(zhàn)意。
少年將軍于撼天狂吼吶喊里,利落翻身上馬,舉掌大喝:
“出征!”
步衡衍凝眼望去少年勃姿颯爽身形,眼底情緒翻涌,他亦是頭次率萬眾出軍。
京中下調(diào)令,他萬般不愿領充軍,也只能認命接下。周旋再三才謀了兩千薊州精銳。
當下之前他本已篤定這些人的結局,他只待做黃雀即可。
但眼下切身感受這滔天聲勢,
此番,
會不會為他人做了嫁衣?
他瞥向營門口不遠處一個青年,青年見其目光,轉(zhuǎn)身小跑回了營內(nèi)。
步衡衍見青年進營,到底甩開思慮,亦驅(qū)馬跟上了前方大軍。
孟啟見此,手臂戳了戳身旁人,棕竹頷首悄然跟了那青年而去。他回首瞇眼迎風遠眺前處正遠去的聲勢赫赫隊伍。
眼底似再現(xiàn)多年未見故人,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將軍,老將軍,你們看到了么?
小姐已成長如斯!
他再難忍耐,眼含熱淚,抬臂于胸彎腰躬身,鄭重行了一個軍禮。
軍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玄赤色旗幟上紛飛的安字,呼嘯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