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搖曳,玄衣青年手下不停,安靜徜徉于狹窄賬內。
少頃,“小將軍,好了。”棕葉七輕喚唐梨。
主子女扮男裝當下不便取甲,他只得把黑甲擦拭了一遍,黑甲外數處傷口重新又仔細上藥一次。
面上傷口藥粉乃是元祁彌陽花配白茅根、大薊、茜草燒制而成,有止血生肌愈合傷口奇效,彌陽花本就稀少,這一點藥粉已是萬分難得。
他只輕輕用沾了雪水的干凈布條避開傷處,為她潔了面。
唐梨收息抬眸頷首,余光瞥見頭上因動作掉落的發絲。
她抬手打散凌亂發髻,因兩手虎口破裂包扎,嘗試數次才終將銀簪再插回發中。
棕葉七見唐梨終是束發妥當,輕呼一口氣。遞過她的雁末刀,
“走吧。”
唐梨于床板上起身接刀踏步往帳外邁去。
……
大雪未停天光將亮,層層白地此刻遍布凌亂腳印,不遠處軍績官朗聲記功念名之聲隱隱傳來。
大片雪花隨寒風劈頭蓋臉撲在臉上,她瞇起雙眼感受當下寒溫。
……
“唐小...”身旁人緊著用手臂捅了捅他,
“唐將軍!”于錢趕忙改口大嗓門地喊起來。
他與李勃整理好軍務正要來尋他探傷,人還未至眼前,便見更快一步至唐黎身前的青年男子。
他腳下未停,被身側之人生生拉住,他轉首,李勃對他搖了搖頭。他跺了下腳到底是止了步。
唐梨瞧見不遠處二人正要招呼,
“唐將軍。”右側青年男子疾步而來,唐梨轉眸看去來人拱手道:
“步將軍。”步衡衍正要張口,身前少年眼神轉向他身后,面色卻是一變,他驚奇發生何事,回過身來亦遙望來處,眼底一冷,那是所有兵士聚集修整之處,
此刻那群身著破衣爛衫整身污濁的兵士竟是齊齊跪倒一大片:
“唐將軍!”
“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多謝將軍!”
饒是于錢見此也跟著湊起熱鬧,領著身后數個兵士跟著高喊:
“唐將軍!”
“唐將軍!”
引得稍遠處修整完畢的舊安營眾兵士皆是起哄高聲大呼。
陣陣聲浪跌宕起伏。
唐梨愣住,想來是于錢那個大嗓門讓眾人發覺了她。
她縱是能舍命于成峰谷萬人中沖陣破敵面不改色,當下如此陣仗亦有些赧然受不住。
若非大半張臉因傷被遮掩,當下定然要丟了丑。棕葉七瞥到她手指微微蜷起,感慨萬千,若是先生在此定會甚為慰藉,他亦與有榮焉。
“將軍,我等可是您的兵了?”聲音不遠,在人群前方,
“別吵了,聽將軍說話。”亦有粗獷男子大聲嚷道。
“對啊,將軍以后我們是不是跟著您了?”
人群漸靜,唐梨抬目望去,這些人面目污濁不堪,實不能辨明容貌,身著不知多久未換的舊袍,大戰畢結身上血色都瞧不清。
微轉目光,最初說話男子身側亦有小小身影僅露出一個腦袋,聚精會神正盯著她,似是在等她回答。
那個小少年還活著。
唐梨側首正視身邊青年,男子人前面色未變,桃花眼中卻盡是涼意,唐梨手指捏起,
“步將軍,此次北上活著歸營之人,最終定會按令封功行賞,可對?”
“自然,軍績官一切記錄在案可查。”步衡衍淡然回道。
“諸位!”唐梨向前兩步,深吸一口氣,揚聲說道:
“步將軍與唐黎此番奉命,帶大家北上圖的是奪我大安舊土還民安寧,諸位只要嚴守軍法便永是我大安兵士。”停頓片時,醞氣再次開口:
“此次于谷中險阻索倫賊僅萬余,乃是我等踏出的第一步!
索倫絕不會止步于此!我們仍需同心協力眾志成城!繼續往北再戰索倫!”
“戰!”
“戰!”
“戰!”
昨日開拔之情形再現,然此次卻不再需舊安兵士起勢在先。
震天喊聲回響谷中,山道雪花四濺飛揚,雪霧再起。
步衡衍注視身前少年側影,神色晦暗不明。
少年已非適才狼狽血污之樣,視線可及的半邊側臉被紗布遮蓋,卻絲毫擋不住他現下滿身肅殺穆冽。
少年執意入谷之時,他還曾暗自嘲諷他無用悲憫之心,此刻他開始質疑自己,此行北上是否錯了。
唐梨抬手示意眾人安靜。
“會泅水之人出列。”舊安營充軍營兩邊數人中竟僅有約莫百人往前一步。唐梨偏頭認真問詢:
“步將軍可會泅水?”步衡衍冷著臉瞥她一眼,搖頭:“未曾習得。”
“步將軍,借一步說話。”唐梨伸手向身后請青年男子先行,步衡衍并未客氣,抬步往丈許外帳口處停下。
“不知唐將軍有何指教?”唐梨不理會對面男子陰陽怪氣之言,溫聲開口:
“步將軍折煞唐黎了,在下怎敢言指教,些許事情相商。”停頓須臾,男子未再開口說話,她硬著頭皮再次言道:
“糧草軍未至,不如步將軍攜余下眾軍等后援至后再往北,往青河來?”
“哦?”青年男子面色更冷。唐梨知曉他定是早就打算如此,還偏生拿喬作態,京都的人果真難伺候。只得好聲好語再道:
“雖已拿下成峰谷,但后續兵馬未至,此處仍需駐軍,舊安營想必步將軍不放心用。充軍營大人以為如何?”男子冷哼一聲,并不回答。充軍都是待罪之身,更難堪用。
“如此便只有將軍自己從京中所帶之人。”唐梨意重深長道。
步衡衍已分派五百輕騎押解俘虜回谷東大營,現下只余千五百人,若再拆分,充軍營起了亂子震懾不住,他吃不了兜著走。
亦多虧薊州軍備優良,有除卻京都大安最好的弓弩營,雖人數不多,也能壓得住場。
他當然不會再分人駐守成峰谷跟唐黎先行青河,這本就是他適才出帳思量好的事,但如此被提出來,他就是心中不悅。
“那就依唐將軍所言,步某在此整頓守谷,等谷陽大營支援至谷,步某即刻往北與唐將軍匯合。”
步衡衍抬眉睨了少年一眼,便轉眸眺望遠處人群。
“步將軍可還有何補充之處?”步衡衍倏地側首盯住少年,那人湛眸黑亮,當下正奕奕瞧著他,他氣的笑了:
“并無。”與片刻前帳中如出一轍,只身份調換了過來。他倒是學的快!
“如此甚好,那在下先行一步,步將軍告辭。”唐梨拱手施禮拜別,給足了這半階官高的面子。
“告辭。”青年男子咬緊牙根回道。唐梨利落轉身往人群走去。
步衡衍冷著臉看少年似意氣風發背影離開,仿佛適才不久從戰場上昏了的人不是他一般。
年少無知!
如此得勢狂妄,且看他能于這動蕩不安風云萬變的朝中能行至何處。
他真是瘋了才會有那些非非糜糜之想,什么齒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簡直混賬!
唐梨邁向剛剛出列的人群前側,環掃一周,里面有舊安營熟悉面孔,亦有充軍營中辨不清容貌的邋遢之人,
“與各自上官登記入冊,一柱香后出發。”
“是。”眾人領命而去。
唐梨眼底放空手握刀柄,腦中谷東輿圖再次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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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東,利州府衙
“......聞三!
你覬覦譚大人官位,你老了,等不起了!為給家中爭光,為功名利祿所惑!所以才密謀殺了谷東煎鹽提舉司譚大人!
是也不是?!”
公堂上威坐于首的中年男子看向跪在地上的堂中人厲聲問道。
“大人,冤枉啊!
譚大人于廣康衛巡鹽務時身亡,卑職一直在利州寸步未出,家中家仆,衛所兵士皆可作證啊!”
“那尋你來問話,你跑什么?定是做賊心虛!”
“大...大人,
鷹吾衛素來頗有...頗有威名,他們雷厲風行言語間俱是拿犯之意,
卑職...卑職害怕。”
男子哆哆嗦嗦抬頭看了堂上之人一眼,又慌忙低下頭去:
“卑職...卑職曾在前些日子譚大人來利州衛鹽廠公務時,聽聞譚大人要送信去海寧衛。具體內容為何卑職...卑職真的不知。”
中年男子見堂下之人如此之言,微微側頭瞄向身側坐著的兩個青年男子,一人未著官服并未出聲,一人側首對著身后方向冷沉下令:
“即刻去核證他所言。”他身后與他同著暗黑官服的帶刀侍衛領命應聲疾步而出。
堂外有日光透進,隱隱見得離開之人佩刀之上雄鷹暗紋玄飛。
“帶下去。”
聞聲堂中之人身旁涌來兩個府衙小差,架著跪在地上的男子拖了下去。
“溫大人,此次谷東煎鹽提舉司譚大人全族被殺之案,陛下聽聞震怒,此番命我等前來也是想盡快破案,大人多多配合才是,如此才能坐穩了這利州知州之位不是。”
青年男子手指輕輕敲擊身上佩刀,慢條斯理說道。
“鎮撫使大人說的是,這本就是下官分內之事。”中年男子輕捏了一把手心,薄汗漸生。
“只是難為了顧大人此番要跟著本使奔波。”說著轉首凝焦于身側男子,
那人面如冠玉眉如遠山,芳蘭竟體淵清玉絮之態,聽了此言當下輕聲笑了笑,亦打著官腔搭話道:
“此番下官奉皇命來巡谷東鹽務,萬不想恰巧遇上此事,想來這谷東鹽稅果真可疑之處甚多,下官既官在戶部,協助鎮撫使大人盡快破案,亦能令這賬目早些明了,如此才能盡早回京復命。”
謝季看顧成玨一副云淡風輕之樣就氣不打一處來,他于鷹吾衛已官至四品鎮撫使,雖他慣是討厭朝中這些文人拿喬惺惺之態,但他也懶于沒事找事。
當即輕哼一聲站起身來往堂后走去:
“那便等人回來再議。”
溫時山面有忐忑,望著身前風姿雋爽青年躊躇著如何開口,
“溫大人,你我也各自先回去等消息吧。”青年對謝季態度不甚在意。中年男子輕呼一口氣,“是。”
雖顧成玨官職僅六品,任戶部主事,
但此番北上乃代領監察御史,替陛下巡查谷東鹽稅,皇命在身,
這兩個人他誰也惹不起,言畢與青年一同往堂后各自住處而去。
兩人才分別不足一刻,有人悄悄跟上青年,輕聲稟道:
“大人,谷陽來信了。”
言罷躬身遞上手中三寸許卷筒,顧成玨接過卷筒,入手潮濕寒涼。取出其中信紙徐徐展開,眼神掃過兩行,眉目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