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成峰山行至青河外灘距離不過數(shù)十里，往日驅(qū)馬一個時辰路程，現(xiàn)下近三個時辰還未至。

路上積雪極深，屢次腳踏入雪再出受阻，百人之隊皆已牽馬踩雪而行。

狂風(fēng)夾帶雪花大肆吹散，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

忽地，遠(yuǎn)處似有數(shù)道人影靠近，雪霧中見不清晰。

唐梨抬手示意身后隊伍停下，微僵手指緊扣腰側(cè)長刀，眉間蹙起聚目盯向前方。

他們冒雪幾近徒步艱難才走至此地，當(dāng)下亦毫無遮掩之處，若遇索倫兵，實不是應(yīng)敵好地方。

人影漸近，唐梨瞇眼透過風(fēng)雪，見得來人身著微赤軍袍，當(dāng)下心松一口氣，是步衡衍的斥候軍。

領(lǐng)頭之人見對方半面覆布愣住些許時候，片刻后目露驚詫，因久處寒風(fēng)，數(shù)次嘗試開口，干裂嘴唇輕啟：

“唐將軍，屬下何加，乃步將軍麾下。”

“青河如何？”唐梨打量來人薊州兵身覆白雪，卻似并無受傷之處，應(yīng)無遇見索倫兵賊。

難道索倫人未至青河？

“唐將軍可認(rèn)得此人？”男子側(cè)身，唐梨舉目一瞧，其身后馬匹上竟背負(fù)一人。

那人背面朝天身著靛青軍袍，她眼神一動，趕忙上前兩步，手指微抖停頓須臾，輕拍其身白雪，袍覆暗沉血色。

她撥開那男子凌亂發(fā)絲，面有兩處傷口，唇上有痣，她手指伸去男子脖頸，輕輕按下，手指下有微弱跳動，輕呼一口氣。

“此人乃我軍中千總。”她收回手指，緊握腰側(cè)刀柄，“前方如何？”

“回將軍，屬下遇到這位軍士之時還未至青河，他已近昏厥，只讓屬下盡快回營求援，言道青河有異。”

何加哆哆嗦嗦著回答，他已帶人于暴雪中行至幾個時辰早已凍的快受不住。

“其他人呢？”

“屬下只見其一人矣。他傷勢頗重，屬下想來他定是知曉敵軍情形，但屬下帶人不多，便想著趕快啟程返營不想于此處遇得唐將軍。”

唐梨沉默片刻，拱手稱道：“如此勞煩你盡快送他歸營，請軍醫(yī)為其救命致傷。”

“屬下萬萬不敢。”何加見唐梨如此之禮，趕忙側(cè)身避了去，唐梨抬眸鄭重再道：

“令請步將軍盡快增援青河。”

“屬下領(lǐng)命。”何加行過軍禮，言畢一行人再次啟程，往他們來處深淺腳步不一艱難走去。

“將軍，周顯傷重定是青河已遇索倫敵軍，可需返營與大軍匯合再至青河？”大胡子葛洪試探問道。

唐梨于谷口營前問詢泅水之人，他就在此列。

她抬首望天，雪花飄落于眼前，雙睫輕抖：

“天氣惡劣，我們來此已耗費近三個時辰，若再折返得不償失。周顯昏迷，同行之人失蹤。

青河之勢無人知曉，得再去探。若青河成冰，后果難料。”

今載冬日較往載更為寒凍，她心中不安甚重。

“不若小的領(lǐng)一小隊先行，將軍折返同援軍匯合而來。”棕葉七見葛洪如此言說，內(nèi)心附議，亦期待望向唐梨，

周顯居然傷重生死不知，前路危境難料，歸營最是妥當(dāng)。

“不可，無需再議。即刻出發(fā)。”唐梨搖了搖頭堅定回道。

周顯本應(yīng)探過就來回稟，他帶百余兵士出營，為何只身一人往來求援。若遇敵方大部，何加不可能尋到周顯。

她記得她昏迷兩刻夢里醒來，步衡衍才遣了叫何加的兵帶人探路，他們出發(fā)也只相差了一個時辰，卻隔了三個時辰才在此處相遇。

風(fēng)雪一直未停，若葛洪領(lǐng)人獨去遇險，根本無人趕得及應(yīng)援，豈非白白送命，不能再耽擱了。

軍中泅水之術(shù)本就少人習(xí)得，她亦是其中之一，她需親自去探。

“報！”有一青年聲音略遠(yuǎn)處傳來，

“是小的手下伍長金順。”葛洪瞇眼望去那人，

“過來講！”唐梨頷首示意，那青年小跑而至，挺背答道：

“啟稟將軍，小的祖籍就乃白縣人士，打小自白縣長大，此河河水湍急從未結(jié)冰，即便那年鬧雪災(zāi)凍死了好些人，亦是沒有。”

青年語氣篤定。他聽將軍擔(dān)憂青河結(jié)冰，便趕忙來稟。

唐梨沉默，她自是知曉青河河水素日里是不會冰凍成冰，至多水面浮冰，她至谷東近五載都未曾聽聞，只是.....

半晌再次抬眸與青年對視，問道：

“史載可有過？”

青年被唐梨清亮沉沉眸子望住，

當(dāng)下天色大亮雪芒折射間，少年將軍眼底似有光一閃，他呆楞片余，聽到微微咳聲響起，恍然回神，見身側(cè)長官薄涼眼神，趕忙低頭答道：

“小的...自小沒讀過什么書，不知史載如何，只知自小的記事起，老人口中，都從未有過結(jié)冰之象。早年冬日也曾面有浮冰，有孩童貪玩掉水還鬧出過人命。”

“從未嗎？”唐梨喃喃自語，若青河凍住，過幾萬兵都是輕而易舉之事！

一切眼見為實，去看過便知！

“走！”唐梨揚聲牽馬繼續(xù)往北行去。青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葛洪橫他一眼，輕哼一聲：“歸隊！”

“是。”青年如釋重負(fù)挺背應(yīng)聲，小跑踩雪回到人群。

眾人再次拔腿落雪，往東北方向青河而去。

......

當(dāng)一行人終于感覺風(fēng)雪阻力漸小之時，能見之處已在數(shù)里開外，積雪漸薄。

雪芒映射，遠(yuǎn)處仿若一條銀色暗龍盤桓在谷冬大地上透著陰涼之息。

青河，已在眼前。

河灘邊側(cè)稍遠(yuǎn)處見得有石群屹立，唐梨凝眸遙望石群邊緣，竟有粉白色艷麗詭秘。

她心下一緊，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待至石群后側(cè)，勒馬陡停。

眾人見她神情大變，面面生覷，亦驅(qū)馬緊跟其后。

“啊！”有人輕呼出聲。

“格老子的索倫賊！”有人破口大罵。

“好慘！”有人同情惋惜。

數(shù)不清殘缺冰凍人形雕刻直沖眼底，隱約得見腳下碎石被血水浸透成冰，冰雕下是刺眼谷東靛青軍袍與索倫鎧甲交錯尸體，并著滿地殘碎破布。

唐梨下馬身形微晃，棕葉七正欲上前，唐梨揮手，他只得止步于她身后兩步處跟著。

她停頓須臾，抬步往前方一個個冰雕走去，冰層厚度不一，戰(zhàn)亡姿勢各異，多人面容難以辨認(rèn)。

最終，她站定于一胸口扎槍雕刻身前，定睛凝看，她認(rèn)得此人。

前載朱明時節(jié)，她與叢彤里應(yīng)外合從索倫救出些許舊安人，他乃其中之一。回營途中，他嬉皮笑臉地同自己言道：

“小人呀，日后得了官職定要娶了叢彤，她若不肯，我便強綁回來。”因他性子活份機(jī)靈，她便將人安排給了周顯做舊安探敵策應(yīng)。

眼下此人面容青紫痛苦，手臂已失一只，胸前長槍定他于地。

他被索倫兵賊斬殺于這偏隅一角河灘之側(cè)，被寒天凍雪結(jié)為冰雕，絕無可能再展嬉顏！

背對眾人，唐梨輕闔雙眸，眼角有光一落而下。

“小將軍。”棕葉七輕聲喚道。

唐梨雙手緊握成拳，他亦震驚此刻舊安兵士慘狀，主子常搏命欲取軍功，卻從未枉顧手下兵士性命，就連今日充軍人的命她都未有放棄。

眼下這般她定是心中愧疚悲怨憤恨。

忽地，唐梨蹲下身來，手上攆起一物，那是一團(tuán)在雪光折射下锃亮絲絲纏繞之物。

“可是南勒絲？”人群中有細(xì)小微弱聲詫異問道。

唐梨起身望去發(fā)聲之人，捉襟見肘瘦小羸弱之樣。棕葉七見唐梨眼神微閃，心下有了些思量。

“你來。”棕葉七喊那小小少年上前。

少年手拉破洞衣襟略顯局促不安。

他于成峰谷中被大胡子之伍掩護(hù)撤退之時，遠(yuǎn)遠(yuǎn)望見黑甲少年將軍英勇悍然對敵之姿，心中羞愧熱血交加。

前夜里他居然對這樣的人有過殺意。

他輕抬目光，少年將軍半臉被白布遮蓋，半臉面色蒼白，只眸光與那夜如出一轍，心下稍安抬步往前。

唐梨見那小小影子，與出軍前夜棚布下，跳躍往柵欄邊而來的身影相疊重影。

唐梨?zhèn)仁讍柹倌辏?/p>

“你竟識得此物？”

她偶有所得數(shù)十根，皆納入舊安營軍備需了，她身上亦有一根，此絲劃之見血，鋒利異常。

“回將軍，小的祖籍平南，與南勒高原甚近，幼時曾歸祖祭香時偶然見過。”小小少年低頭微佝僂著腰回道。

久而未見少年將軍回應(yīng)，聽得有腳步聲漸遠(yuǎn)，余光瞧見身著黑甲之人已于數(shù)丈外半蹲仔細(xì)瞧著地面。

青河岸邊平日松軟河灘此刻因驟然低溫而凍住，堅硬泥土凍面，夾雜造型各異扁平石頭，石縫間瑩白瑰粉相疊。

唐梨撇開凍住的盔甲殘肢，揭開地上破布，有一鋼釘落于其中。

“葛洪。”大胡子應(yīng)聲小跑而至，

“將軍。”

唐梨直起身來，指向鋼釘，

“周顯曾于此處設(shè)伏？”葛洪彎身撿起鋼釘確認(rèn)，卻是軍用無疑。

“他為何不歸營來稟，自己帶隊抵抗？”入目之處冰雕殘骸觸目驚心，他適才亦紅了眼眶。

唐梨未答，她想她忽略了什么。

大雪已然轉(zhuǎn)小，空曠明敞光亮之上，空中零散細(xì)碎雪花飄落，耳邊只余北風(fēng)，

波紋粼粼淙淙流淌訇然作響去了何處？

“河真的凍了！”

“什么？”大胡子素來波瀾不驚，此刻亦驚詫輕呼。

凝目望向不遠(yuǎn)處光亮紋風(fēng)不動，果然結(jié)冰之象，適才眾人皆被繁多人雕驚駭住，竟是無人留神青河。

她遙望遠(yuǎn)處河面對岸，看不清盡頭。手指緊緊捏起，

“可還有南勒絲？”照她的規(guī)矩，南勒絲少，千總上幾人出軍皆會備用。

葛洪在懷里翻騰一通拿出一團(tuán)遞給唐梨，她接下開口道：

“喊適才那個伍長來。”葛洪不解望他，見唐梨垂頭沉思，到底領(lǐng)命而去。少傾，她聲音微揚：

“那個小個子，你來。”不遠(yuǎn)處仍站立未動的小小身影微楞，似是確認(rèn)了少年將軍確是喊他，抬步小跑而來，輕喘一口：

“唐將軍。”

“叫什么？”

“回將軍，小的簡武。”

“既識得南勒絲可會埋伏之法？”小小少年輕輕點頭。南勒絲鋒利，尋常人不明用法，極容易受傷。

唐梨?zhèn)仁卓聪蜃厝~七，從懷中再取一團(tuán)，遞過手中三根南勒絲與些許鋼釘，

“帶他去，這兩處。三根依次間隔丈許。”說著手指點向河岸兩處。棕葉七領(lǐng)命帶少年各自往旁側(cè)走去。

兩人虛虛定下鋼釘，細(xì)絲伸展延長，倏地“嗡”一聲，絲線繃直，雪光映過有嗜血光芒一現(xiàn)。

她瞧得鋼絲位置無誤，抬手示意二人可以固定鋼釘。

“將軍。”

“小的見過將軍。”葛洪帶人疾步而來。

“去看看。”唐梨對著葛洪身后青年指向河面低沉言道。

青年瞧去面色一變，腳下一軟就欲跪下告饒，唐梨一把拉起身前人厲聲：

“跟我來。”唐梨言罷領(lǐng)步往河面而行，冬日極寒里青年額角薄汗?jié)u生，心下惴惴不安，被葛洪拉扯著跟上，

“可能看出冰面是否凍實？”青年楞住，他本以為唐黎會興師問罪，葛洪踹了他一腳，喝道：

“還不快去！”

青年擦了額角汗?jié)n，面上污濁更顯，趕忙抬步踏上冰面，伏地輕重敲擊數(shù)處，再起身換了一處如此反復(fù)，額汗更生，聲音微顫僵硬開口：

“將...將軍，應(yīng)是凍實了。”他亦是平生僅此一見，青河凍至如今深淺。

唐梨眉目緊蹙，忽地半膝跪地，彎腰側(cè)身頭偏一側(cè)，耳貼冰面，手指敲下仔細(xì)聽去，須臾五指蜷起，飛速起身面容肅謹(jǐn)下令：

“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