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
唐梨緊握韁繩座下黑馬未停,抬眼遙望遠處,眼底已有城池之貌,圖拉愈發近了。
忽地她目光一轉,手腕轉動馬繩偏轉一側,馭馬改了方向,帶著身后眾人向兩側山間樹群疾馳而去。
一片暗黑雪霧里,枯樹群中數道身影極速而過,猶如人間鬼魅橫飛。
約莫兩刻后,
“下馬。”唐梨久未開口,聲音晦澀。
她翻身下馬牽韁,仰首看過去眼前山道碎石頗多,
近來大雪斷斷續續未停,石頭隆起又光滑覆雪,星星點點四處分落,積雪已厚,亂石定非眼中可見大小,驅馬疾馳并不是好主意。
唐梨腳踏入雪,垂眼看去,至膝上一寸,果然碎石乃大石,
抬頭再望前方,山頂將至,她踩穩腳下往高處走去。
這兩日經歷的確不是人干的事,縱是充軍營里諸人素來吃慣苦累,兩日接連鏖戰成峰谷青河兩處,又奔波嚴寒風雪里趕路粒米未進,都覺得受不住。馭馬奔馳甚久,下馬皆有腳軟腿痛難忍。
再看舊安營兵士,污跡沉疴血色滿身,除了衣角隱約可見靛青,同他們無甚不同,竟仍有高視闊步之態。
黑影中似有人打了趔趄,罵罵咧咧一聲,
“什么石頭絆了老子一腳?”
眾人本困惑為何倏然山路下馬,現下終于明白,
看著最前方暗色里,模糊黑甲單薄人影踽踽向前腳步未停,斂了各自心思踩雪跟上。
少頃,已至雪路盡頭。
視野開闊,未有月色,漫宇瓊瑤,裊裊繞繞雪花飄飛撲面,
唐梨疾行數步,直到瞇眼眺望可見山下城池。
城墻上軍旗飄飄,卻再非往日玄赤之色!
有往來巡邏兵士身佩彎刀,間隔四下瞭望,城門緊閉,亦再無往日邊城貿易的熱鬧,城口一側軍桿上,竟有人影被吊起隨風飄擺!
她提了近一日的心,狠狠揪起!
她還是來遲了!
圖拉竟已破城!
棕葉七一路緊跟唐梨身后,生怕她身子有何不妥,順著她目光望向城池處,亦是眸光一緊,聲有擔憂:
“小將軍。”身前人擺手轉身逆風站住,緩緩掃過黑夜里數十人影,艱難開口:
“圖拉,已破!”
“什么?”
“小的們才出軍兩日啊!”
“將軍,我等僅五十人!”
“將軍,可是要殺入城中?”
“殺個屁殺,送死嗎?”
人群前側壯漢面上覆須,經兩日血戰又迎雪趕路,平日里邋遢髭發到不覺得怎么,現下污濁異味更甚,路上數次他都想提刀剃須,數次又忍住,此刻就地冰雪抹了一把臉,不耐煩大聲喝道:
“好了!吵什么!聽將軍安排!”說著提了提手中劍,
眾人于青河是見過他水上飄著殺敵悍姿的,到底嘈雜人聲漸漸消失,目光期待緊盯著數步外黑甲人影。
少年將軍成峰谷力斬敵軍首領,救下充軍營大部,又以力打力出其不意,青河破冰再解困局,眼下又會有何奇謀神策。
他們眼中的少年正沉思并未言語。
他們由青河一路急行軍往東南方向行數百里,現停步于圖拉周遭,約莫十里的北側山中,谷東內有許多與成峰山地勢相近的山,雖不及元祁山高聳入云巍然屹立,但亦俱是層崖峭壁,山不甚高卻陡。
圖拉既已城破,敵軍又未即刻西進,應是欲等成峰青河消息。
城外數十里應有定谷前衛駐扎,今日是與先生約定第二日,約莫子時,竟等不及三日。
唐梨手指早已凍的僵硬緩慢捏緊,最遲明日定會有援軍至。
她需得在明日之前做些什么。
“葛洪帶幾人去探。”
唐梨虛空里點向對面山體,回憶輿圖,圖拉兩側山有一處崖口可至圖拉城內,腳下山峰雖略有險峻,但毫無憑借之地可以入城,那應就在另一處山。
“其余人隨我下山去尋城外安軍。”她語氣仍舊堅定未有彷徨。
她已有對策,只需城外定谷衛安軍配合即可,心中稍定,抬步往來路腳印踩去。
“小的領命!”數人再次披星戴月踏雪往山下而行。
月亮掩在云后,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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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拉城外,定谷前衛駐地
“報!”有小兵掀簾入帳,帳簾揭開風雪涌進,案上燭火晃擺,案后有人身著鎧甲,正手頂頭側面帶焦慮,抬眼微有惱意,道:
“何事?”
“回將軍,營外有自稱是谷陽大營游擊將軍求見將軍。”座中人倏地站起,面露喜色,
“人在何處?還不快請進來。”索倫此番聲勢浩大,兩萬余騎兵大部驍勇善戰,竟以雷霆之勢連戰數捷拿下圖拉,安軍潰敗,定谷中衛、前衛兩所現僅余三千兵士如何能擋,指揮使已去谷陽大營尋經略大人求援,人竟已到了!
“魯將軍,但來人...來人…”小兵吞吐間一言難盡之相,魯猛不耐正欲抬步親迎,
帳簾一角被人手指掀開,風雪再起,迎著寒風撲面,魯猛心倏地涼了,眉目擰起。
來人半面血痕半面慘白,發髻凌亂,黑甲殘破,周身斑駁沉血,顯然是于亂戰撤場就來了此間,一副殘兵敗將之樣。
“可是魯將軍?末將谷陽唐黎。”來人拱手行禮。
魯猛緊盯她面上傷痕,聽聞此言心下驚詫,
近幾載谷陽東康衛徐楷麾下,有一游將名正喚唐黎,
此人似橫空出世,出了名難纏難抓,頗令索倫人頭疼,竟是如此年輕后輩。
“末將未召入營,實屬戰事緊急有事相商。”唐梨抬眸看向帳中參將魯猛,
她未見過此人,曾傳他與定谷衛其余幾所參將,俱有大打出手不顧軍紀之事,連她亦有耳聞。
人如其名,魯莽猛勇,卻不知為何定谷衛指揮使只小懲大誡便翻了篇去。
棕葉七僅為游將親兵,帳外止步聽見隱約人聲,心有不甘,若不是舊安營未編入正冊,主子何故對一定谷分衛參將低頭折節。
“唐將軍何處遇敵?可是經略大人派來支援?援軍多少?”魯猛眼神于少年上下掃了一通,眉頭未松。
“在下傷處,盡是成峰谷與青河阻攔索倫納爾先鋒軍所致,尚未來得及歸谷陽大營回稟。
因猜測圖拉有恙,便領五十人奔赴來此。現有更緊急之事。”唐梨并不想多言前兩日戰況,眼下解圖拉之困才最為緊要。
“末將有一計,需得將軍配合。”唐梨正欲再言,帳外又有兵士小跑而至,語氣里頗含激動:
“報!”
“說!”魯猛正心煩意亂,唐黎并非主營援軍,竟僅五十人!五十人丟進敵軍,踩都踩死了!
以至于,對這個年輕小將如何攔住中固南下的納爾軍隊,都毫無心思過問。
“回將軍,有谷陽大營經略大人麾下步將軍,攜萬余兵士應援而來!”聞言帳中二人雙雙一驚。
唐梨眼神微閃,瞥見身側魯猛眉間瞬時舒展,目顯喜色,邁步迎向旁側入口,手于帳簾掀開,語中欣喜之意溢出:
“步將軍!谷陽可算來人相援了!”
短短一刻帳內再入一人,來人依舊身著那件深灰棉甲,面容風流青白,真是不論何時都是京中清貴將軍模樣。
唐梨心下一嘆,她不是人嗎?
戰中何故可以衣著面貌判定才能!
“將軍,步某攜充軍營來遲一步。”年輕男子拱手客氣道。
魯猛聽及充軍,喜色淡了淡,但見來人周身氣度,跟著新任經略大人來的京中將官,說不定有奇兵妙計。
步衡衍余光瞥向帳中參將身旁人影,眸光一凝陡然滯住,看著身前人面色血痕較成峰谷中更甚,出言驚詫道:
“真是巧啊唐將軍。”他于成峰谷得了傳令,已是帶人快馬加鞭奔至圖拉,這人竟是有飛天遁地本事不成!
“步將軍。”唐梨拱手作揖,她懶得再與他打機鋒,直言不諱道:
“青河遇敵兩千在下已解。眼下圖拉困境才是燃眉之急。”步衡衍目光再緊,
這少年才帶了百人赴青河,竟攔了青河兩千索倫兵?
他如何做到?
他亦是風餐雪霜趕來,尚不知青河戰形,眼下亦不是詢問之機,強行按下思量開口道:
“唐將軍有何謀策?”步衡衍驚奇打量眼前少年,歷經兩日大戰,手里無甚人用,還會有何主意。
“將軍,敢問鳳城現下如何?”唐梨肅目看去魯猛,壯漢面色陡變,唐梨一見便明白,東側戰線已然被索倫全部敲響!
不待魯猛回答,她沉聲再道:
“唐黎認為,可令人喬裝索倫兵士入城,佯裝已經攻下谷陽,同圖拉縣內索倫軍商議,
與鳳城方向索倫軍兩路一舉西進,以此誘敵軍出城。屆時城外埋伏,或有機會一舉殲敵致勝。”
“既然步將軍帶援軍已至,守城就行了,城內敵軍遲早會斷糧投降!”魯猛大嗓門不以為意揚起。
他雖能戰,但充軍營兵士尚有待考量,敵軍既已自守城內,何必冒險多此一舉。
“將軍可見城頭懸掛百姓尸首?城內百姓又當如何自保?”唐梨目露鋒意射向身前人,魯猛心下一凜,竟有些許懼意,掩下情緒嚷嚷道:
“老子軍中兵就不是人命了?你可知敵軍這次數量遠超萬余,甚或兩萬駐扎圖拉東側城外,
老子現僅三千余兵,即便步將軍帶了萬余人,依舊以少打多,何已應敵?”
唐梨深吸一口氣,不欲再與莽夫相論,轉首看向另一側年輕男子:
“步將軍也是如此想?”男子沉思片刻,開口道:
“唐將軍,成峰谷青河一線已有結局,既然昌縣至中固線無后顧之憂,又何須再令軍中兵士冒風險攻城?”
索倫冬季環境更為寒凍惡劣,后援糧草必定不足,城中應需支撐至多月余,只要圍城打援即可。
此前能勝亦是仗著地理優勢出奇制勝,充軍營戰力并不如正經操練兵士。
谷東全司全線告急,短期根本不會再有援軍。他并不認為需要激進誘敵出城對戰。
唐梨心頭一冷,思及城門處隨風飄蕩的尸首,亂世里敵軍草菅人命,上位者枉顧人命,她何故再于此處浪費時間。
“既如此,唐黎告辭。”說著拱手拜別二人,轉身掀簾毫無猶豫離開帳中。
“這小子!竟如此狂妄無禮!”魯猛手指帳口,氣急敗壞道,步衡衍嘴角繃直,心下道你我怕是沒見過他更狂妄之時。
少年空手而歸絕不會坐以待斃,步衡衍眸色漸深,
他會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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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拉縣城,府衙。
衙中燈火通明,堂后一廂房內隱隱傳來女子哭泣痛苦之聲,亦有人親昵談笑撩人曖昧。
這里的月色并不如谷東山川清亮,少了磅礴之息,多了繾綣迷離,只是不知到底迷了誰的心。
廂房門外,緩緩走近一人身著玄色窄袖棉袍,無絲毫裝飾之物,眼角狹長鼻梁高挺,低垂著眼對門口侍衛說道:
“求見將軍。”
“將軍正忙著沒聽見嗎?”守門的索倫兵侍衛不耐煩說道。年輕男子并不理會侍衛,只揚聲再道:
“觀止求見將軍!”
片刻后,屋中罵罵咧咧之聲入耳,男子面不改色安靜等在門口,門倏地被拉開帶起一陣風。
男子垂眸瞥向屋內,一女子衣衫不整渾身數處血色躺在地上,不知是否還活,屏風后另一人云袖飄飛而落,想來是才著裳于身。
眼中鄙夷之色一閃而過,索倫桑卓部族長之子松爾忽不過爾爾。
“何事!”
屋內大步流星踏出一人身約九尺,隨意披著長袍,袍下麥色疤痕隱約可見,寒冬里似不知冷一般,滿面不耐緊盯來人。
年輕男子觀止,是索倫王不知從何處尋來臨出征前塞給他的,言道有大智堪為軍師。
此番三路齊下,中固、圖拉、鳳城雖是此人計謀,但帶兵打仗殺人的不是老子嗎!又非貌比潘安諸葛再世,平日冷著一張臉給誰看!
“將軍,城外安兵已經駐扎完畢,想來會有更多安軍要包圍而來。”年輕男子抬眸沉聲說道。松爾忽見對方眼中竟有凜意,心下更是不喜,輕叱不以為意道:
“那又如何,納爾乃是我索倫勿吉部最勇猛的壯士,中固定是囊中之物。鳳城亦已拿下,三路齊下還怕打不下區區一個安朝東北谷東?”
“將軍!中固至谷陽有天險可依,并非萬無一失。”年輕男子聲音終于不似早前平靜,聲音微高再次開口說道:
“在下早已諫過!鳳城、圖拉、中固應三路齊往谷陽!定可打谷陽措手不及,
我們手中亦有安朝邊境重臣劉撼,屆時與安朝談判籌碼更多。
何故要等!此時不攻恐為時已晚!”
“這有了安人血統就是婆媽,老子說了要等納爾方傳信過來才會西進,無須多說!”言罷松爾忽不再理會身前男子轉身“砰”一聲房門緊閉,片刻嬌笑糜音再起。
門口侍衛面帶譏諷瞥著年輕男子吃了閉門羹,觀止手指蜷起成拳,
他嘲諷他有安人血統卑賤!
心中冷笑嘴角一抿,面無表情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