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城外,定谷右衛駐地
冬月北地,寒風碎雪,不見星辰朝陽。
雪地臨時搭建營帳粗陋,簡易小帳里,只有一塊勉強可抵御寒氣的毛糙氈毯。
隱約可見地面黃土上仍存未清理干凈的冰層,毯上置案,案下不遠處火盆偶有“滋滋”聲響。
明灼殘淚,微晃著案上信報如雪。
各類密信、素箋墨跡應急不暇,密密麻麻里只有一打黃油紙擺于案上甚為顯眼。
有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手指捻起黃紙,男子面如冠玉氣質清玨,斂目垂眸,薄唇抿緊,捏著那紙,似是捏著誰的命脈。
“舊安木里古衛救三百,腰側負傷,治。”
“舊安雙城救二百,腰腿皆傷,治。”
“舊安脫木河救五百,背腿皆傷,治。”
“舊安福兒城救四百,未傷。隔月,再至福兒城救五十,手臂傷,治。”
“舊安西封城救二百,未傷。隔月,再至西封城,手臂腰皆傷。”
...
顧成玨手指倏地收緊,仿佛不欲再讀其他,揚手擲出手中物,黃紙蕩出飄下。
經他手中暗信皆是閱之即焚,只有谷陽的信幾載來悉數保存,他不想燒,不舍燒。
這一打劣質黃紙,是她潛入谷東的一路。
地上炭盆遇紙助燃,燒的更旺,火光映著男子玉顏覆雪。
有一黃紙不欲落火,飄然至地,他彎身輕輕拾起手指微顫,黃紙已有毛邊,顯然曾數次翻閱。
顧成玨眉間更涼。
“充軍營舊安營并營,領軍前往成峰谷。”
軍營里遍地兒郎,只一人身比兒郎弱,又志比兒郎高。
五年前西北時他遭暗傷中毒,待他清醒她已受刑被驅逐出軍,自此銷聲匿跡。好不容易在谷東尋到了她的消息,不是沒想過暗自使法子調她做個清閑武散官,但他太知曉她所求。
耳畔似響起她總角之年明媚笑顏暢談:
“我以后定會是永寧公府最出色的少將軍!”
而今永寧公府名存實亡,除了西北門夏鎮唐二仍在邊境守軍,唐家已無人在朝。她身負祖父冤案又怎會屈居人下。
原本他只愿在他力所能及羽翼下她可得償所愿。
但她太努力!太搏命!
傷還未愈又去沖鋒!
她是不是已忘了自己還身患固疾毒癥!
顧成玨深吸一口氣,心下自嘲,撐手起身,焚掉了案上全部信箋。
腳絆于案,帳外有人聽到動靜,輕聲喚道:
“大人?”
護衛未聽到帳內人回應,卻見有手指掀開帳簾踏步而出,帳口少年微詫,正要相詢,聽見青年冷聲開口:
“何時了?”
“大人,寅時了。”少年低頭躬身回道。男子垂眸,算時辰鳳城內該有動靜了。
他輕撫腰側掛墜,翡然翠色里有小小玉鎧甲片,令他心中稍安。
唐梨,自她來這世間,整整十六載!他念了十六載,亦守了十六載!
她從來不知!
天山雪后狂風寒,梨若綻花行路難。既她不避艱難萬險,他亦已不欲任她獨行!
“走吧,去主帳看看。”顧成玨松開手指,抬眸疾步踩雪往前方邁去。
遠處鳳城,一朵云雷驀地燃起,濃煙滾滾里城門,再次開了。
*****
圖拉尚忠崖
斷崖兩側,已經各立一刃立足雪巖,崖間一繩,此夜終是成了那通向圖拉的獨木橋。
唐梨轉身掃視身后黑黢黢人群,正思索著應誰先過崖,有細弱雌雄難辨之聲傳來:
“將軍,小人先過吧。”
她好奇抬目望去說話之人,
男子與她一般身高,體型削瘦亦同她無二,渾身沒一處能辨清顏色,她緊了緊手指,稍垂目光仔細盯去對方喉間,見喉結清晰可見,心中一定。
見她沒應聲,男子又趕忙正色補充道:
“小人衛大壯,流放前曾學過些許伶藝,腿腳輕盈,可為過崖嘗試做第一人。”
唐梨目光輕閃,
名衛大壯?
為伶人?
犯了何事才至流放?
她按下心思,默了半刻,到底頷首應了。年輕男子目光露出些許欣喜,輕快回道:
“多謝將軍。”
男子舉步至崖邊,將手中馬韁一側綁縛于腰身扎緊,另一側與崖間長繩相連打結,又用力拉了拉腰間韁繩,確認無誤后手腳并用掛在崖間繩上。
繩索因突然而至的重量猛然下沉,劇烈搖擺,崖底向上而來的勁風吹飛了男子衣角。
人群里有人輕呼出聲,唐梨手指捏緊蓄勢待發,
卻見那繩上男子晃動幅度漸漸緩了下來,雖仍在空中飄擺卻不至于難以控制,
男子似是掌握了平衡技巧,緩緩手腳同時發力往前緩慢移去,黑暗里人影逐漸模糊,
唐梨心再一次提起,仿佛過了很久,對面傳來葛洪洪亮聲音,
“好小子!”
她心底微微一松,
“將軍,小人來下一個。”唐梨回神,正是那順繩子的周放。還未及她回答,
“將軍,小的下一個!”
“將軍,小的們都可!”
“將軍,小的也來!”
看著眾人躍躍欲試之樣,唐梨萬萬沒想到她此刻心境是如此...難言,
絕處逢生漢子們又有如斯熱情,這群臭小子。
她心下一暖,面上卻未顯,冷聲說道:“吵什么!列隊,一個個來!”
人群聲音漸弱,到底規規矩矩列了隊等著過崖。
若非當下是寒風冷雪撲面夜里,她以為這群人是等著領俸錢。
唐梨凝神緊盯崖間,半個時辰已過,到底剩下諸人都有驚無險磕磕絆絆過至對岸,
至此,尚忠崖只余二人,她和棕葉七,
“小將軍,屬下帶你過去,萬不要用內力了。”棕葉七上前一步。
唐梨輕輕搖頭,當下她絕不能露怯,連戰兩日眾人精神緊繃,絕對武力才有鼓舞人心震懾之效。
“主子!”青年急切喚道。
“我不使內力,蕩過去即可。”唐梨對著青年寬慰道,說著上前幾步解開了前側利刃上綁縛的長繩,用力拉了拉,輕喝一聲:
“葛洪!”
“將軍!”聽到對面人應聲,唐梨用力扯了扯繩,再道:
“收!”話畢手腕纏繩數圈,疾步邁去崖外,一躍而下。
崖上玄衣青年心亦跟著一飛而去,眉間蹙起手掌成拳,緊盯著身前人遠去墜下弧度飛快,人影模糊間又倏地仿佛再起,片刻后對岸聲音遠遠傳來:
“葉七,過來。”
青年臉色一松,心中緊慎舒緩,不假思索拔出地上長劍,提氣跳高而出,五數之淵,一踏而過。
……
唐梨回望一塹之隔的對岸,沉色雪霧繚繞里,只余隱約馬匹黑影被栓在崖邊不遠處的枯樹林。
前路未知,她垂眸瞧去自己掌心,有雪花分明,虎口傷處潰爛之樣,面上傷痕不知怎地,竟不怎么有痛意。
丹田內力已近枯竭,每每呼吸一次,心口皆顯細弱抽痛,她不禁有些黯然。
思及她的黑馬,成峰谷內她放它去敵方,它亦能知曉去探敵軍首領,再回來尋她。
馬兒素來靈性,知她心意,但跟了她幾載都未有個好聽的名字。
若她有命來尋回它,她一定為其正名。想著便撇掉思緒甩手揚去掌中雪,帶著眾人往崖下圖拉而去。
城內索倫人因圖拉憑借天然地理優勢,或并不會于崖側城墻內設有城防駐點。
唐梨于城墻翻躍而下,黑漆一片,豎耳聽去只有北地冬日寒風拂過耳側。街邊商鋪燈火都無,心下稍松,果然。
她舉起手臂,身后眾人也陸陸續續跳下墻來。
索倫人入城時間尚短,今載安軍屢戰屢敗現下他們正自負輕敵,想來很多防守還未布置,
唐梨腦中閃過眾多城池輿圖,府衙應會位于城鎮中央。他們現下應在圖拉西北側,那么,縣衙應往東南方向去。
忽聽遠處有數人腳步聲踢踏而來,唐梨展目一望,微弱火光映著人影距離漸近,
她打了手勢示意眾人噤聲,帶著數十人閃進了旁側深巷,行至幾丈遠陡然停步,身后人魚貫而止,屏息凝神聚目望向少年將軍。
唐梨悄然邁前數步至人群前側,扶了扶腰間刀柄,渾身繃緊,雙目聚精巷口,黑天摸地等著夜間巡防兵離開。
少傾,光亮消失腳步聲漸遠。唐梨輕呼一口氣,手指松開。
她仰首望了眼天,頓了半晌,似是辨明了方向,瞥了身后一眼,抬步幾若無聲往另一側巷子掠去,棕葉七帶著身后人寂寂悄悄緊跟而上。
左轉右繞七彎八拐間,終于唐梨止步在一處眾人看去無甚不同的巷子。
唐梨遙望巷子另一頭,遠遠可見盡頭府邸前,燈火晝亮隨風擺動,甚至能聽到些許密集巡防兵腳步之聲。
那應便是圖拉縣衙了。
她轉身背過巷口,面向身后黑黢黢中的人影,默了須臾,輕聲開口:
“前側不遠應是圖拉縣衙,”人群里似是有人想說話,被身旁人踹了一腳,黑影里再次闃然無聲。
巷子視線太差,除了面前數人,唐梨并不能辨清誰在何處,只再悄聲謹道:
“現下你們分為兩隊,葛洪帶一隊去尋府衙附近夜香夫,葉七帶一隊附近尋糧店,找火油。我去探府衙。”
暗色里少頃沉默,
“葛洪,領命。”說話之人就在唐梨眼前,一眼斜去就見他眉頭微蹙,胡子遮臉未有恁地表情,只語氣間頗有嫌棄意味。
“為何要尋夜香?”人群后方中有人悄聲發問。
“金汁可堪利器。”她淡淡道。
葛洪自是知曉夜香何用,為防眾人本就受傷疲累挨餓許久,精神上再受摧殘,她并不想過早解釋許多。
“小將軍。”棕葉七在唐梨旁側正欲開口,
“你必須去,我自有分寸。”她打斷棕葉七未出之言。
跟來的五十人中,舊安營自是不必多說,充軍營臨時并營,她知情甚少,此番帶著這些人來至此處是為情勢所逼。
林瑟之事她跌了大跟頭,即便同路共生共死至今,她亦不能輕信一人。
玄衣青年默了須臾,到底拱手應是。
“一個時辰后此處匯合,”
俄頃,她舉目環掃黑暗里模糊人群,抬手搭于腰側刀柄,肅謹再道:
“未至者,視為逃軍,當斬!”
少年將軍凜然威正之聲不大,卻隨寒風一道吹進眾人耳畔心中,不由讓人憶起眼前將軍戰場仿若殺神附身悍猛之姿,登時眾人壓著聲音回道:
“是!將軍!”
話罷,很快葛洪和棕葉七便帶著眾人于暗巷后側漸漸消失。
唐梨收回目光,揚手撒過一把掌上雪,雪上腳印再無蹤影。
她舉手使力攀至墻上,幾個起跳間即到了縣衙旁側的另一巷內。
她趴在巷邊屋頂,目光環視,過了眼前這條街,躍墻就可到至縣衙。
天上碎雪簌簌飄落,巡防兵的腳印幾息便被新雪掩蓋,白茫茫一片。
唐梨心下估算街道距離,輕嘆一聲,現下還是不要妄用體內稀薄聊勝于無的內力,
不能輕易過街,靜待時機為好。
倏地又有亮光遠至,唐梨飛速壓低身子,四個索倫兵提刀舉火在她眼皮子下行過,她凝目緊盯著來人足下腳印,余光瞥去前側四人漸漸走遠,
她深吸一口氣自屋頂跳下,腳尖輕點索倫人適才踏出的雪中腳印,提氣一躍至對面墻上,手臂撐墻一翻,身子已至院內,卸去力道一個翻滾無聲落地。
墻外稍遠處有人聲停頓傳來:
“什么聲音?”
“風聲吧。”
“快走吧,被將軍發現我等停留有的好看。”
片刻后,腳步聲再聽不見。
唐梨蹲著舉目凝看眼前,幾處燭火通明,不再猶豫貼著墻根向院內悄然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