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夕背在背后的手默默握緊,事情比她預想的還要差。什么修堤、垮堤全是假的!請旨修堤壩只是斂財?shù)囊粋€借口。為了應付朝廷派下來巡查的官員,各州都裝模作樣地征集了壯丁,而這些壯丁實際上是被拉去了秘密采礦點。
“那為何出現(xiàn)垮堤之說?難道......”沈懷夕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測,但她不愿相信有人能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
全叔抬頭看了她一眼,仿佛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諷刺一笑,”因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他們害怕了。他們把人都放了回來,給了大筆的銀錢,讓大家覺得好日子要來了。然后在所有人熟睡之時,炸毀了河道。我的兒子、兒媳還有孫子孫女,全都沒了!要不是我為了打獵常住山中,我就該隨他們?nèi)チ恕!叭逵昧﹀N著地,恨聲說道。
沈懷夕覺得自己手指都在發(fā)麻,她之前就聽說過地方官員目無王法,膽大妄為。但她從沒想過,竟會有人如此漠視人命,只為了一己私欲。趙庭桉顯然也被這一事實深深震驚了,他先是怔愣,反應過來后心中涌起了滔天的憤怒。他渾身都在顫抖,頭皮發(fā)麻,心跳加速。如果全叔說的都是真的,江南這幫官員,千刀萬剮都不足以平民憤。
“山寨里的所有人都是那場人禍的幸存者嗎?”趙庭桉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但聲音還在顫抖。
全叔搖搖頭。“能在那樣的事里活下來的人少之又少。不然那些狗官也不會想到這個辦法。這個寨子里,有的人是被高額的稅賦逼得活不下去了,才上山落草為寇。有的,像孫大娘他們家,兒媳被知縣調(diào)戲,強要了去。她兒媳是個烈性子,奮力反抗,打傷了知縣的腿。于是知縣就派人把孫大娘兒子的腿給打斷了,又讓人當眾,欺辱她兒媳。孫大郎帶著媳婦,去府衙報官。結(jié)果知府一口咬定是他媳婦不守婦道,勾引知縣。他媳婦不堪其辱,在府衙門口自戕。孫大郎來了寨子之后,大當家和二當家知道了這件事,過了不久就帶著人去把那知縣給剁了。“盡管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全叔一想起來還是咬牙切齒的。
沈懷夕的指甲因為太用力深深嵌入了肉里。她第一次難以控制自己想殺人的沖動。
“全叔,這幫人會得到報應的,我發(fā)誓。”趙庭桉認真地看著全叔的眼睛,抬手發(fā)誓。
夜里,皓月當空,滿天繁星。跋涉了一天,大家伙都累了,相互依偎著靠著石壁休息。白恨天送的那張白虎皮,沈懷夕輕手輕腳地將它蓋在了孩子們身上。她向遠處走了兩步,搓著手跺著腳,抬頭閉著眼睛,感受著周圍的動靜。一件巨大的斗篷從頭上罩了下來,“這里當風,怎么不進去躲著?”趙庭桉細心地替她把斗篷穿好。因為身量不同,沈懷夕的臉都被領(lǐng)子遮住了大半。只剩一下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露在外面,可惜這雙眼睛里沒有神采。
“出來望風。”沈懷夕的聲音嗡嗡的,趙庭桉聽的不太真切。
“嗯?”他俯下身,猝不及防的與沈懷夕貼進。對方的呼吸聲突然變得清晰,溫熱的體溫似乎也觸手可及。
沈懷夕下意識地想后退,趙庭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等下摔了又怪我。”他的語氣里帶了笑意。
“殿下怎么還不歇息?”沈懷夕側(cè)過臉,有些慌亂的轉(zhuǎn)移了話題。
趙庭桉斂了笑意,直起腰淡聲道:“我在想我這個太子,究竟為百姓做過些什么,我憑何接受他們的跪拜。”
“殿下,你該問的不是你憑何接受百姓的跪拜,而是應當問人為何要有貴賤之分,官憑什么就能欺壓民,民憑什么要服從官。“這是沈懷夕第一次毫不掩飾地表露出自己對皇權(quán)的不滿。這等驚世駭俗之言若是放在之前,趙庭桉定要斥責她“口不擇言“,但是今天聽完全叔的話后,趙庭桉覺得沈懷夕的話并不是毫無道理。
他看著自己眼前的這個女子,聰慧、果斷,在上涼時圓滑靈活,來江南之后直接果敢。每一面都與他過往見過的所有女子不同。也不是完全不同,他想,如果沈家丫頭還在世,也當如她一般,敢想敢做。甚至比她更加耀眼,因為她是沈家的女兒。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毫不相關(guān)的兩個人,但他總是會莫名其妙的把她們聯(lián)系到一起。
“殿下在想什么?”沈懷夕見趙庭桉一直沒說話,心中有些別扭。
“沒什么,你說的有道理。天潢貴胄手握重權(quán),卻只貪圖享受,這樣的世道,是該改改了。”趙庭桉背著手,跟沈懷夕并肩而立。
沈懷夕詫異地挑了挑眉,這就接受了?她有些想看看趙庭桉現(xiàn)在的樣子,可惜她看不見。這是她失明以后第一次感到遺憾,她沒能記住白恨天和熊傲天的模樣,沒能看見大慶、劉子。如果她還能看見,如果她的武功不是只剩三成,山陰寨是不是就能保住。她不是一個自怨自艾的人,雖然遺憾,但她更痛恨造成如今局面的這幫貪官污吏。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站著。晨光初現(xiàn),沈懷夕不知何時靠在了趙庭桉的肩上,兩人相互依靠著睡著了。
“沈……”石頭跑過來準備叫他們,剛一開口就被全叔拽住了,他沖石頭打了個眼色,把他拉到一旁,低聲說道:“還早,別打擾他們。”
石頭沖過來時,沈懷夕和趙庭桉都醒了。只是一個不敢動,一個不想動。趙庭桉感受到肩膀上的頭在悄悄地挪動,不自覺的勾起了嘴角。沈懷夕一點點地往外挪,慢慢的坐直了身子。她輕蹙眉頭,揉了揉有些發(fā)麻的雙腿和腰,伸展了下手臂。緩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趙庭桉適時的睜開了眼。
“醒了?哪兒不舒服嗎?”趙庭桉看著站姿怪異的沈懷夕,擔心的問道。
沈懷夕搖搖頭,用力地跺了跺腳。“起身趕路吧,山下情況不明,待的越久越危險。”
沈懷夕一臉正經(jīng),仿佛兩人靠在一起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微紅的耳尖還是泄露了她真實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