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多少年后，民間傳說有一秦姓真人得道升仙。聽聞她可日行千里，或是通曉分身之術，曾有間隔數百里的人，聲稱在同一日瞧見過她；她更能驅馭鳥獸，和它們交流無阻。傳言她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出自明縣過去的富商秦家。還真有好事者循言追溯過去，可舊日的秦宅早已荒廢無人居住，如今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就近一打聽，從前秦宅上倒的確有位小姐，在婚禮上莫名消失，至今未歸。

從終點往前回溯，盡可斷言一切都是注定，如此雖然冷靜客觀，但難免失了趣味和細節。只有一路走過，才知個中曲折。所以不如還是回到最初，從原點開始，盡管得和當事者一樣，歷經困頓猶疑，波折起伏，但我們已知結局是好的，也就能放心無畏地前行了。

恐怕事情還得從明縣那年的旱災說起，將近整年的時間，百姓們都不曾見到雨水。田地干裂，莊稼歉收，饑荒由村莊起始，漸漸波及開來。而這樣的災荒，在當時的歲月里并不罕見。

此時，茅屋中出生的男孩烏厭已經十五歲了。這日天才蒙蒙亮，他打開門，原本倚臥在門前的人順勢跌進了屋里。不用看，他知道又是父親烏七，來不及進屋醉倒在了門口。

他照舊將他拖拽進去，抬上炕安置，可今天明顯有些力不從心，每使一下力，他都得喘息好一會。放下父親時，他感到一陣頭暈眼花，半坐在地上歇了好一陣。真的好餓，烏厭滿腦子只剩下這個念頭，家里已經斷糧兩天了。他不死心再次翻遍整個廚房，可除了剩下的半缸燒刀子，什么都沒有。他舀起半瓢送到嘴邊，放下又拿起，終于還是扔了回去。

他出了門，想避開人群找些能吃的回來。村子靜悄悄的，沒有雞啼狗吠，沒有鳥叫蟬鳴，這場旱災好像把這片天地的生機全抽干了。道邊的榆樹竟都變得光禿禿的，上面的榆錢一夜之間全被摘光了。村口的小河也干涸見底，河床裸露。

他決定去城里碰碰運氣，朝陽在身后升起，仰頭看看，天空萬里無云，仍是讓人絕望的好天氣。城里早已聚集了大量的鄉民，難道放糧了？他心底閃過一絲期待，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可來到縣衙，大門仍然緊閉著，和最初的沖動不同，人們現在只是不吭聲地等候。但只有在這里，那些呆滯漠然的臉上，才費力顯現出痛恨的表情。有的人甚至打了地鋪，像乞丐一樣住在這里。

烏厭也在人群邊緣靠墻蹲下，所有人一起挨餓，總比獨自忍受的滋味好過，至少上午他是這么覺得。在短暫松懈中他差點睡過去，可越臨近中午，饑餓越是難捱得令人抓耳撓腮，人群也明顯躁動了起來。烏厭嗅到了其中一絲不尋常的訊息，仔細留意后發現，有幾人若無其事地湊過來，一番耳語后帶了些人出去。他當即爬起來跟上，他們接連著都是往城門去的，途中又有不少人同向而行。

一路隨著他們來到了城外道觀，這里竟吵吵嚷嚷地堆滿了人。這里在施粥！烏厭精神一振，撥開層層人墻往內擠去，給我一碗！給我一碗！他竭力叫喊仍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盛粥時，他心慌得捧碗的手抖個不住，迫不及待咽下一大口后，他小心翼翼將碗護在懷里，等不及完全走出人群，就仰頭咕嘟咕嘟地喝了個底朝天。

滋潤的享受中，他想起了在家中挨餓的父親，于是再次排隊等待。隊伍里他遇上了村里的李二叔，問候道：“嬸子和翠翠她們怎么樣，都吃過了嗎？”

“吃過了。我看這邊又擠又亂的，就讓她倆上一邊等著，自己過來了，只指望好歹再輪上一回呀！”兩人正交談著，聽到前面道士高呼：“對不住了鄉親們！觀內糧食也實在有限，今日只能施粥到這了。”

災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不自覺發出陣陣失望的嘆息。茫然失措間，有官兵模樣的人策馬而來，向眾人宣告道：“莫家限數義購良田，有意者速速前往東城門！”

人們或接耳交談，或戀戀不舍地散去。李二問道：“你家什么打算？該和你爹多商量商量，”見烏厭低頭不語，一時心疼不免生起氣來，“他這人也是太固執，誰勸都不聽！過去這么些年了，又到眼下這關口，還這么不管不顧的，苦了孩子啊！”

烏厭輕咳一聲：“我沒事的，李二叔！你們的話，我爹他清醒時其實也明白得過來，心里也是慚悔至極。只是，他總也管不住自己......先不說了，我怕是得趕回去拿地契，我爹光喝酒，四五日都沒吃東西，這里又不知何時再能施粥，不賣地怕是不成了。”

看著少年離開的單薄背影，李二明白這一次是沒法再幫他了，心底竟莫名生出一絲愧疚，但無暇多想，他得趕緊去尋妻女商談賣地的事。因空手而歸他本有些躊躇，但翠翠雙手竟捧著一提食盒，正與一位和善的富家小姐說話。李二內心感慰不已，欲要當面道謝，又生怕褻瀆了人家，他忸怩不安地走了過去，卻也不敢多看一眼，只和媳婦說話。

旁邊的人等那小姐離開了，插嘴問道：“閣下是秦家什么人？秦小姐竟然親自來給你們送吃的。”

“秦家？哪個秦家？我們可不認識。”李二茫然回答。

“還能有哪個，自然是商會秦家啊！瞧，她所乘的正是秦家車駕，你們不知道？”

李二一家朝他所指方向看去，高車大馬旁，矜貴的婦人身穿鴉青色立領對襟衫，上披鳳穿牡丹云肩，正關切地往這邊張望。秦小姐向車駕走去，似乎渾然不覺周遭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行止皆發于心，這讓她顯得高了遠了，恍如遺世獨立于天地之間。

今日是秦家母女例來道觀上香的日子。前來途中，照己見街市上盡是流民，商鋪也大多歇業，好奇詢問起緣由。秦夫人抱怨道：“也不知是犯了哪門子沖，這天就是不落雨，田莊都吵著交不起租子不說，如今可好，鬧饑荒還鬧到城里來了，什么世道！”

一路到甘泉觀，災民越來越多，道觀門口更是被鬧哄哄地堵滿了，好些人見到車駕就要往上湊，照己不曾見過這等場面，不禁握緊了母親的手。好在秦夫人有意多帶了隨從，恐嚇推搡著才總算驅趕開他們，跟隨道童指引繞道去側門。

秦夫人攜著女兒步入觀內，里面爐涼香殘，一片冷清。過了半日，才見張道長用袍袖拭著汗，快步趕來：“久等久等，還請秦夫人見諒！前面太忙，實在是抽不開身。”他與秦家向來交好，算是看著照己長大的，二人時常會長談。

進香禮叩完，秦夫人上前獻神供品，照己在后頭悄悄叫住道長：“張道爺，這些人都圍在道觀做什么？”

“道觀如今在施粥接濟災民，他們餓得狠了，這點怕是遠遠不夠，領了粥仍徘徊不肯離去。”

“官府不是會賑災嗎？他們怎么不去那兒，反而在這堵著不走。”

“官府哪管賑什么災，賑災糧都不知道哪去了。縣衙門口圍滿了災民，但知縣閉門不出已久，并且如今糧價日高，道觀也快要無力支撐，只能竭盡所能，能讓他們填飽一口是一口吧。”道長苦笑著，向秦夫人那邊拱拱手，“還得多謝夫人對觀里的善心供養，為我們救濟災民添了份力，亦是無量功德呀！”

“道爺客氣了，只是那些官員這般無恥大膽行徑，置天理王法于何地？”

“唉，誰又能管得了呢！”張道長搖著頭，不再多說什么。

母女倆仍從側門出去，照己注意到近旁墻根蔭蔽處，有小女孩被婦人摟在懷里，天真念叨著：“娘！我剛剛做夢了，夢到天上下了饅頭雨。我接了好大一兜，正要拿給你吃，但不小心摔了一跤就醒了，饅頭也都沒了。”

照己在原地佇立許久，進車里拿出一盒糕點來，不顧秦夫人的阻攔，朝她們快步走了過去。她把食盒塞到女孩手里，說：“我找了找，車上只剩這盒糕點，雖不怎么好吃但好歹能頂餓，快拿著吧！”

在母親授意下，女孩乖巧地向她道謝。此時一個短瘦男人徑直走來，照己見他眼神一直緊盯著食盒，心里不由得防備起來，不料他竟伸手摸了摸女孩的頭，與婦人說起話來，才意識到這大概是女孩父親。

照己不愿再多做打擾，轉身打算離開，無意聽見背后男人說：“現在有人打算收購部分田地，我們要不要賣？”

婦人：“賣地？就這樣把身家性命全交代出去，等年頭好起來怎么辦？”

“大不了以后去當佃戶、雇農，總好過現在餓死吧？我們倆怎么著都行，翠翠呢......”

坐上馬車，照己仍透過帷幔一角，久久望著這家人。到了拐角處，視線要消失的最后一刻，不知來路的一伙人劈頭蓋臉沖了過去，食盒打翻在地，被他們團團圍住。女孩張著還含著糕點的嘴巴，望著天哇哇大哭。

照己刷地站了起來，向窗外探出身體張望，被秦夫人一把拽了回來。

“叫四福過來！“照己對車外的隨從說。

“小姐有何事？”四福很快跟了上來，她隔著窗吩咐道：“你回去找剛才那個女孩，記得避開人，悄悄塞些銀錢給她爹娘。”

秦夫人止住她，重重嘆氣后說道：“眼下送了銀子也無用，他們已經被盯上了。四福，你親自帶上那家人去吃點東西吧！”

“是，我這就去辦！”

馬車咯吱咯吱載著二人往回駛去，從城門經過時，恰與交易田產的人流擦肩而過，而烏厭正在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