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厭懷中揣著地契,心里仍七上八下的。剛才回家時父親尚在睡夢中,他偷偷摸摸翻找出地契,被背后猛一陣咳嗽嚇得魂飛魄散,定在原地半天不敢動彈?!澳?、你回來了?!”父親顫抖的聲音讓烏厭的心被揪了起來,慢慢回轉身去,才發現他從炕上探出半截身子,雙手死命扒著炕沿,腫脹的眼睛睜得老大,緊緊盯著自己??蓛H一瞬,他的目光就暗淡下去,整個身體漸漸松了,仿佛先前是被一只大手提起,立馬又抽走了一般。
“是你啊,嚇老子一跳。”他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著。烏厭知道,他這是又夢見娘了。美夢固然美好,可惜終究是短暫的。他把地契掖在袖里帶出去,走了很遠,才取出攤開看。
這幾畝地,是娘還在世時夫妻倆一起置下的。他們原本是佃農,靠著勤懇勞作和閑余做工,一點點積攢,才終于有了自己的產業。烏七將紙一遍遍撫平,似乎這樣就能感受到她殘留的余溫,天知道他是多么舍不得!為了糊口,他很小的時候就下地干活了,卻從不覺得苦,反而樂觀地認為好好耕作她留下的田地,便是母子唯一的連接了。
等知道了賣地的事,爹怕是會揍他,可是不賣還能怎么辦呢?他只能戰戰兢兢地做出決定,挑上這個擔子,誰讓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子呢!他不禁想到隔壁的李二嬸,平日對女兒多溫柔親熱啊,如果娘還在,一定也是這樣——大家都說她性子是最好的,那他也能像翠翠一樣,有人關愛有人依靠。
想到這里,他一陣鼻酸,但很快就讓自己想通了:爹真要打,那就跑,自己如今可都十五歲了,還怕他?
來西城門的人并沒有想象中多。差役囑咐過不可泄露交易細節,其他賣家臉上也看不出什么來,烏厭只能暗自祈禱能賣上好價錢。聽人說,前面主辦的是莫家公子,烏厭伸長脖子看去,侍從間坐著的男子衣著考究,即使歪靠在太師椅上,外袍仍然垂順挺括,連褶皺都是不經意的恰到好處??此哉Z間嘴角含笑,應該是個好說話的人,烏厭暗暗給自己寬著心。
“什么,每畝才五兩?”盡管做了心理準備,這個價格還是讓烏厭難以接受,他彎下腰朝執筆說:“這地當初可是三十兩一畝買來的,您就再漲點吧!”
那人頭也不抬:“不少了,三四兩的大有人在,還是打量你這耕地品質不錯,才給到這個價錢。都這時候了,貪心不得!往后啊,田價只會越來越賤?!?/p>
旁邊那位莫公子此刻端著杯茶,在鼻子底下慢慢搖晃,再淺啜一口,仿佛完全置身事外。烏厭瞅著他剛想開口,有侍從上前附耳說了幾句,那端正疏朗的眉頭皺了起來:“這又是干什么?你問問她,上回那遭是不是還不夠她長記性的,若再不消停,她知道后果。”
他一抬手,侍從接得慢了半步,茶盞頓時跌落撒了一地,濺濕了他的衣擺。莫公子更加氣惱,一腳踹倒那侍從,罵道:“不長眼的東西!”他嫌惡地撣了撣衣衫,轉身離開,“真晦氣,都是那賤婦!非惹得人心里不痛快才好?!?/p>
見烏厭還在愣神,執筆敲敲桌子:“就五兩,你到底賣是不賣,若還沒打定主意就先讓開些,后面人都等著呢。”
“別別別,賣、我賣?!?/p>
這邊莫公子整理好衣冠和神情,縱身上馬往秦宅而去。門房并未通傳便引他直入書房,原來是早與秦員外有約。除了他,來訪的還有秦家門客何濟,與一山羊胡老吏,經員外引薦得知,他是知縣大人的僚屬。
“懷德,你來得正好,事情辦得如何?”秦員外問道。
莫公子恭謹回道:“姑丈高瞻遠矚,如您所料,眼下還不到時機,百姓賣地仍屬勉強,看商會那邊是不是......”
秦員外止住他:“此事急躁不得,糧價調控必須循序漸進,走一步看一步為妥。如今咱們聯手把控著,外邊的手一時還伸不進來。只要我們沉得住氣,天不落雨,人得果腹,他們遲早是撐不住的。若讓人看出苗頭,反而容易鬧出亂子。”
山羊胡道:“可別投鼠忌器,就盡管放開手去做,凡事有大人在,天塌不下來。”
何濟也說:“那是那是,知縣大人是何許人物,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有他老人家坐鎮,再加員外在商會的資歷和威望,什么事做不成?”
莫懷德不語,仍舊看著秦員外,幾人沉默了半晌,山羊胡似想起了什么一般,說道:“大人的意思:此番得的地,私下里,咱們仍按之前定好的來,二一添作五;但明面上,都得歸到秦家名下——您知道的,正經官家的人,多少還是不方便。當然!稅收的事您不用操一點心,都好說,左右條子打了先掛在縣里頭。”說到這他朝前伸長脖子,壓低聲音,“咱們大人說了,等不了多久自有大赦的時候,只不過這話的來頭不小,千萬別往外傳出去,包管靈的!”
秦員外沉吟不決,嘆道:“怕只怕一朝事發,真追究起來,也不是知縣大人能奈何得了的。”
山羊胡似聽到什么渾話一般,搖頭譏笑道:“喲,秦老爺,您也還真糊涂!大人對您可是推心置腹,方愿促成兩家結為秦晉之好。從今往后,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大人能害了你?”
聽了這話,秦員外只能訕笑附和。洽談之后,一路親自送他出門,并附贈上禮金,他也不推諉,道一聲客氣就收下離開。
回到書房,對著懷德何濟二人,秦員外的臉色并不好看。何濟問道:“您若還有什么顧慮或要求,只需告知小人,知縣大人那邊小人去活動?!?/p>
“我向來討厭那些假仁假義的話,但也得說一句,這到底發的是國難財,不比那些小打小鬧。知縣大人如此急不可耐,是要把利又得了,責又推了。總之,你二人聽好了,若真想切切實實掙些好處,糧價的事仍照舊辦,他做官的人,對生意場上的事終究是紙上談兵?!?/p>
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員外本就心煩不已,正要趁勢發作,聽見來人叫了聲爹爹,才露出笑臉來,忙不迭去開門:“你這丫頭,我這見客呢,就這么冒失跑出來?!彼蝗贿t疑著往外左右掃了一眼,“照己,你到多久了?”
“好一會了,”照己歪頭注視著他的眼睛說,“就在那邊回廊上,我見著好幾個廊柱底下都有裂損,撥開碎屑才知道,柱子里頭都快被白蟻蛀蝕空了!爹爹,您盡顧著外邊的事業,怕是哪日家里梁柱倒塌都不知道呢?!?/p>
“好好好,都是爹爹的錯,等等就著人去辦!”
照己余光落到屋內,秦員外身后站著何濟,此刻他臉上笑褶盡顯,沖她連連哈腰。懷德則從陰影處走出,見禮道:“許久不見了,照己妹妹?!彼H切一笑,“妹妹可還記得我?小時候我們還常一塊兒玩呢,只是這些年見得少了。咱們兄弟姐妹之間,就該多走動走動,你燕婉姐姐也想你得很?!?/p>
照己搖頭說:“那時候年紀小,記不太清了,但去年你和燕婉姐姐婚禮上,是有見過的?!?/p>
她又拉著員外:“爹爹,娘讓我來是告訴您一聲,晚上大伯大伯母會來用飯,您就別出門了吧?!币娝c了頭,轉對懷德說,“你也一同留下吧?正好再叫上燕婉姐姐過來。”
懷德拿眼瞅了瞅二人,略微躬身:“可惜,我還有事,對不住了照己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