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大伯夫婦早早便到了，秦夫人熱絡地安排他們入座，招呼下人安置桌席，大伯母見她一直前后忙碌，似乎也坐立不安，拘謹地想站起來幫忙，秦夫人一把按住她：“一家人客氣什么，先吃先吃！”見氣氛沉悶，她又拋出話頭，“燕婉怎么樣，和懷德相處得挺好吧？”

大伯道：“哼，好什么好，嫁過去到現在，就沒再見過她一次。”

秦夫人仍笑著說：“沒派人去接一接？新婚小夫妻一時分不開，也能理解。大哥就別和他們一般見識了，我們做長輩的，不就樂意見到小兩口和和美美的嗎？”

“屁！我們派人去過四五趟，都被人家趕回來了！弟妹啊，你好歹替我們去問問，究竟是怎么個意思，就是死囚犯也沒不準家人探視的道理吧？”

聽著大伯這樣說，秦夫人才停下了手頭的事情，挨著桌子慢慢落座。

秦員外冷眼瞧著他說道：“你這話難聽，不回就不回，原本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有這么個道理！何必去找不痛快，燕婉在那邊也難做人。”

大伯母壓下丈夫，又屏退了下人，悄聲說：“不是這么個事兒，就像念姝說的，都是一家人，也沒什么好瞞著你們的。是燕婉偷偷打發丫鬟回來說，新婿與她發生口角，一言不合竟出手打傷了她。她本也不想生事，嫁也嫁了，便打碎牙自己認下，以后少招惹他就是了。沒想到還被一家人冷嘲熱諷，反倒說是她少條失教、言行無狀在先。自此那小子更加有恃無恐，對她動輒打罵。燕婉已自請歸家，我們也想著接她回來，沒想到他們不肯放人。”

照己深感不平，出言道：“既如此何不報官？就鬧起來讓大家評斷評斷。”

大伯瞥了她一眼，秦夫人佯裝要敲她的頭：“這孩子！言語還是太天真了，家事怎么能鬧上官府叫人笑話？大哥大嫂莫急，懷德既是我表侄，這樁親事又是我做的媒，此事我會去周旋。平日見他們倒還算得上恭謹，不是不講理的，其中會不會有什么誤會在？若真是他們的錯，我一定為燕婉討回公道。倒要看看，他們敢在我面前這么張狂了。”

秦員外道：“懷德這孩子我了解，他一貫是極沉穩極有分寸的，這當中必有緣由，待念姝先弄弄清楚再說，吃飯吃飯。”

大伯母泣道：“我的燕婉何嘗不是最懂事良善的，平日螞蟻也不敢踩死一只，在家從不肯忤逆爹娘一句。若她真有什么錯處，也只求你們救救她，放她歸家。”

一旁大伯再也忍不下去，竭力唾罵起來：“你個蠢貨還求他們，燕婉能有什么錯處，沒看明白他們一伙的？”他手指點著員外，臉卻朝著秦夫人說，“您的臉面自然比我們大，秦老爺當初不也是攀著您家的臉面，才有的今日嗎？你們闊了，原也沒承望沾多少光，伸手拉我們一把，沒想到反而還落井下石！”

“你——”秦員外臉色鐵青，握筷的手微微顫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秦夫人給女兒夾著菜，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口中置氣說道：“我當初是不是也說過，讓你再想想，多考量考量。還不是你貪圖人家家底殷實，趕著往上湊。我可還記得，大哥收聘禮時歡喜的那樣兒，出去逢人就自吹得了賢婿。”

“這、這還不是因為信了你的鬼話！”大伯嚷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和知縣籌謀的那點子事兒，留點臉面罷了！還想著將照己訂給知縣大人的兒子，可真是門好親事！可你們就能稱心如意到幾時？”

秦夫人滿臉訝異：“何曾說過要......”可轉頭看了看丈夫，便住了口。

飯席散場，僅留下員外一家三人，秦夫人說道：“照己，先去歇息吧。小孩子家，可別把人家說的渾話放在心上。”

照己吸了口氣，起身退后，正正跪下：“爹、娘，女兒有話要說。”

員外緩和下神色：“好了好了，你坐下說便是。若有什么想要的，盡管告訴爹爹，別把膝蓋跪痛了。”

“不！我就是希望爹娘知道，這不是一時興起的玩笑話，也希望你們認真對待。此事我想了很久很久，你們從小事事遷就，從來都是最疼愛我的，但經由這些也看見了，你們護不了我一輩子。真想我好，就請爹娘成全。”

見她如此鄭重其事，夫婦二人面面相覷，只聽她一字一句道出心聲：“女兒將一生獨身，絕不成婚。”

當！粗瓷碗砸向地面，碎的四分五裂。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你個不孝子！”

烏厭哀求地看著父親：“爹，你別這樣，饅頭都買回來了，你先吃了再說。放心吧，等這段日子過去，地我會贖回來的。”

“那幫人好不容易昧下的地，就憑你這點出息，還想贖回來？我倒想問，這是你的嗎？才多大啊，就學會偷了！你娘為生下你連命都送了，而你呢？圖兩口飯吃，她留下的地竟說賣就賣！”

烏厭一邊趴在地上撿拾饅頭，一邊哭起來了：“不賣地能怎么辦！自從娘過世，你日日除了喝酒什么都不管。從小也是靠著村里爺奶叔嬸們照應，東家一口西家一頓，我才活到現在。誰讓我倒霉偏做了你兒子，總不能眼見你餓死，娘在的話，一定也看不得你現在這樣子！”

烏七抬手便往他臉上抽去，但久餓后力道顯然不夠泄恨，牙縫里狠命又擠出個滾字。

烏厭將沾灰的饅頭重端到炕上：“如今幾畝地根本不值錢，那點銀子也熬不了多久。隔壁村都餓死兩個了，村里老人說，就算能下雨，老天也還有后手，這荒年還遠沒到頭。他們還提起，早些年大饑荒，實在遭不住了，有易子而食的說法。如果哪天真到這一步，就拿我去換吧，我沒有任何怨言，就當給你和娘償命了！”

他沒有再掉眼淚，看上去似乎已經心灰意冷，一步步地挪了出去，只留下烏七自己癱倒在炕上，胸膛劇烈地起伏。

沒人知道他此間想過些什么，只是后來有鄉鄰回憶，晚間依稀看見是他，抱著酒壺大口暢飲，在村里游蕩。次日才發現，他竟在村口的河道淺灘中溺死了。

辦完父親的后事，烏厭不久逃難去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