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己被關(guān)在房間反省，她索性也不允許任何人進(jìn)去。秦夫人日日叩門勸說，她只顧自己看書練字，并不作聲。漸漸秦夫人似乎放棄了，或許是因?yàn)槿攵旌脦兹詹辉^來，照己難得落個清凈，也沒放在心上。

這日正誦讀杜少陵的詩集，門外秦夫人的呼喚打斷了她，照己本不想理會，但聽見她說：“老爺因受了冷風(fēng)，成日里氣又不順，一下病倒了。你別再胡鬧了，快出來隨我去看看他。”

照己擱下書去開門，不料剛解開閂扣，兩個強(qiáng)悍的仆婦撞了進(jìn)來，護(hù)在兩側(cè)。員外夫婦隨即邁進(jìn)屋，命其他人帶上門出去。

照己不解：“這是什么意思？娘要想讓我開門，直說便是，何至于用爹爹的身體來騙我？”

秦員外一揮衣袖：“不怪你娘！也是沒法子了。實(shí)話告訴你吧，今日便是你出閣的日子，快些梳洗穿戴，再耽擱下去，興許接親的人都要到了。”

“少嚇唬人！禮節(jié)繁瑣，我這個事主怎么可能一點(diǎn)都不知道？”見她仍舊懵然，秦夫人牽她坐下，以便好好聽員外說話。

“就是有意瞞著你的，既然你好賴話都不聽，我倆也只能硬起心腸來。一直以來我和你娘待你如何，你也知道，而你卻絲毫不顧及我們。不過多讀了幾本書，一知半解，竟說出那些狂妄無知的話。就不曾想你一個女子不成婚，下半生何以安身立命？

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兩個也歲數(shù)大了，只想趁還能操得動心時，盡力替你謀個好人家，因此已和知縣大人議定了親事。放心，以他們的門第和權(quán)勢，你嫁過去不會受委屈的！”

他的聲音在照己耳邊悶悶回響，震得她喘不過氣來，雙手攥緊了母親的衣袖。秦夫人早已哭成淚人：“女兒啊，娘知道委屈你了！誰也不想這樣，可是你太不懂事了。”

話音未落，照己突然起身，刷地拉開門往外沖去，一股勁風(fēng)夾雜著雨雪打在臉上。檐下幾個仆婦本縮著脖子，揣手湊在一處交頭接耳，被這一著嚇得不輕。離最近的慌亂下扯住了她的衣領(lǐng)，其他人也立馬撲了上來，將她抱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照己被勒住了咽喉，死命掙挫不得，嘶聲叫道：“走開！你們放開我！”

仆婦們在秦夫人的呵斥下撒了手，仍好幾層地圍著她。照己早已不再掙扎，目光呆呆地掃向整個院子。僅僅一夜之間，就全變了顏色，目之所及都是醒目的紅。她渾身遏制不住地顫抖，抬起頭強(qiáng)迫自己大口呼吸。這一小方天空下，高高低低的紅紗幔，在風(fēng)中飄揚(yáng)編織成一張口袋，漫天飛雪如塵屑一般直往里灌。

她突然就呵呵笑了出來：“爹，你看，下雪了！詩里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的確不解其意，或許該請教爹爹才是！”她回到屋內(nèi)，“您逼我嫁人，我倒想和您做個交易。若成，我照您說的做；但若不成，今日我絕不就范，想來前廳定是高朋滿座，咱們便讓大家看出好戲！”

“你倒試試！”秦員外轉(zhuǎn)看向夫人，“這就是你教出的好女兒，生養(yǎng)了一場，竟敢要挾起父母來！”

秦夫人反嗆道：“從前是誰總攔著我管教她的？那時貪做好人，如今倒又來責(zé)怪我。”

員外一時無話可說，低頭思忖半晌才嘆道：“看來外頭說得沒錯，這孩子果真冷心冷意。從前你我總為她爭執(zhí)不休，她反倒在旁發(fā)笑。別人問起，你道她如何作答？她說：‘他二人之間的事，與我何妨？’我還總不信。也罷，照己，還有什么話今日都盡管說了吧。”

“我的要求很簡單，只請借由大婚，開倉放糧！”

“旱災(zāi)肆虐，咱們家中又哪有余糧？你不當(dāng)家掌事，是絲毫不知世道艱難。”員外說。

“您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屋子靜了下來，三人都坐在桌邊一動不動，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門外隱約傳來嗩吶聲，逐漸越來越清晰可聞。員外朝外望望，終于沉不住氣，起身在房內(nèi)來回地踱步。

“好，放不放糧的都好說，你先上花轎！”他松口，招呼喜娘們進(jìn)來。

“希望您說到做到，”照己被眾人忙亂安排著，同時不斷地催促父親。“此事就交由四福去辦，”她的語氣一句一句愈發(fā)堅(jiān)定，”必須立刻，馬上！”

隨著家丁們一聲喜慶的齊呼：“秦家小姐出門咯！”身裹鳳冠霞帔，覆著大紅蓋頭的秦照己，由人小心攙扶著從大門走了出來。眾人圍繞著她向前，惟有員外夫婦被落在后頭。照己突然停步折返，迎著雙親下跪拜別：“女兒這一去，以后怕是再難相見，爹娘千萬保重好身體！雖然不在一處，我還會為二老誦經(jīng)祈福，祈佑康健。”

見此情景，秦夫人心口莫名地突突直跳，忍不住抹著眼淚緊趕了幾步：“兒啊，千萬看顧好自己！”這聲呼喚牽動了離家孩子的心緒，她忽然想，曾經(jīng)母親是不是也這樣穿著一身嫁衣，也是在這兒，被祝福著簇?fù)碇瑤е鴿M心的歡喜期待，走進(jìn)那道自己才走出的門。

七聲響鑼開道，鼓樂鞭炮齊鳴，再多紛亂的思緒也被輕易掩埋。迎親隊(duì)伍起矯出發(fā)，穿過條條街道，匯成骯臟雪地中一條雀躍的火紅長龍。

流散的災(zāi)民們被喜樂聲牽引過來，木然地圍看跟隨。先是幾個膽大的男子上前，拉扯住隨從賴死賴活地討彩頭。隨從掙脫不得，眼看要掉隊(duì)，心急之下隨意打發(fā)了些。本以為這樣就能脫身，豈料先例一開，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擁了上來，一時間推的推，搡的搡，亂成一團(tuán)。后來的人也不知情由，但都見大家都往前湊，必有好處，也跟著層層堆疊上去。

隨從們怎么驅(qū)趕也無濟(jì)于事，喜娘早躲得老遠(yuǎn)，迎親隊(duì)伍被沖得四分五裂，完全失了秩序。領(lǐng)頭急得大叫：“請各位高抬貴手，這是親迎儀仗，沖撞不得呀！”可眼下連命都難保，誰肯聽他的道理？人不僅越集越多，還都拼著口氣往里擠。眼看局面愈發(fā)失控，在這時刻鄰街隱約傳來聲聲悶響：“放糧啦，放糧啦......”

這邊擁擠的人潮頓住了，大伙遲疑地互相確定著：

“那頭在說什么？”

“好像說放糧，可方向似乎也不是往縣衙去的呀？”

短暫的平靜后，幾聲大呼沖破了疑云：“聽清了，是放糧！秦府放糧了！”

“快啊——”人群如煮滾的米粥般猛然沸騰起來，他們爭先恐后一股腦地奔涌而去。那一張張灰蒙蒙的臉上眼睛卻閃著奇異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頃刻之間，街道上便空空蕩蕩，只剩下七零八落的迎親隊(duì)伍，你看我，我看你，彼此茫然相對，慢慢地才回過神來，調(diào)整好隊(duì)伍重新出發(fā)。

男家門口擠滿了親朋好友，一齊朝街角張望等待，隊(duì)伍才出現(xiàn)在視野，這邊已是歡呼陣陣。待花轎落穩(wěn)，立馬有仆人給轎夫們分發(fā)打賞，男家親友迎上前來，邊打趣道：“一個個的，收了賞錢還這么垂眉耷眼的，不識好歹！”邊去掀轎簾。

眾人爭相去瞧，都想一睹新娘子不勝羞怯的綽約風(fēng)姿，可等轎簾被徹底打開，所有人都懵住了：

“怎么回事，新娘子人呢？”

花轎內(nèi)的新娘不翼而飛，只留一方大紅巾帕，凌亂散落在軟墊上。

沒人能想到，此刻照己早已逃到城外，身上厚重的帔肩外袍早被她脫下，偷偷拋在隱蔽處。她趕著山間小路疾行，雙腳踩在濕滑的雪泥里，每走一步，腳尖都會刺痛，怕是已經(jīng)磨破了。沒辦法，她從沒走過這么遠(yuǎn)的路，而這不過是個開始。前路在何方，她也不知道，這固然讓人恐懼，可是已絕無可能留下。要用余下的所有人生，去報(bào)償十幾年的親情，她做不到。

直至聽見小溪的潺潺流水聲，照己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口干舌燥。停下掬水解渴時，溪水倒映出一張陌生的臉：妝容濃重斑駁，頭發(fā)一團(tuán)糟，極其狼狽。她使勁搓洗干凈臉上脂粉，直至重新看清自己的模樣，心里才輕松不少。

抬頭時，她偶然發(fā)覺鄰山絕壁上嵌有一道觀，正感嘆其險峻清凈時，心念一動：路途既難行，行進(jìn)又無方，不如在此處入道修行，也算得一出路。

照己打定了主意，往道觀而去，山路難行，她幾乎手腳并用才終于到達(dá)山門。應(yīng)門的道士聽聞來意，上下略掃一眼：來人雖滿身泥水，臟亂不堪，但仍能看出衣著舉止不俗，并非普通人家女子，多半是從家中逃出。怕是難以支使不說，若哪日家人尋來，還會招來麻煩。

道士微微一笑：“信士遠(yuǎn)來投道，本不應(yīng)阻攔，但依貧道看來卻是塵緣未盡。世人往往或因苦痛，或因迷惑，輕易生出隱避之心，于是尋仙問道，以為這便是出路。但其實(shí)修行清苦無趣，日日須得誦持功課、習(xí)練灑掃，并不似想象那般閑云野鶴，百無煩憂。”

“道長是不信我的誠心，不肯收我？”

“心若向道，原不在我收與不收。俗世歷練不也是修行？于平常之中去看去做，去覺知，等你有所悟有所得，真正明白自身所求，仍不改初衷，到時再收你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