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被一團灰黑色罩著，嚇了我一跳，手一抖，把剛端起來的酒釀湯圓都給灑了。

媽媽罵我不小心，我小聲跟媽媽說了我看到的，她用凌厲的眼神制止了我。

那團灰黑色顏色并不均勻，一直在流動中變化，像是氣體，也像是光——有沒有這樣灰黑色的光呢？它與周圍沒有明顯的邊界，只在外婆頭頂的地方顏色最深。但即使顏色很深，也是透明的，能穿過它看到屋子里的東西。

這個屋子我太熟悉了。我們現在吃湯圓的桌子是個矮矮的圓桌，材質是顏色深沉、分量也沉的核桃木；中間一根差不多10厘米木條，兩邊各是半個圓形，底下的桌腿是倒L形，可以活動，用的時候，將一邊的半個圓抬起，這一邊的桌腿順時針擺出90度，放下半圓，半個桌子就撐起來了，另一邊也同樣。人少，或者不吃飯的時候，這張桌子就被收起來，放在沙發與書柜的夾縫里。小時候，我常常覺得這桌子有趣，可以變化。每次它被收攏的時候，我都能看到它會皺出一個深綠色的皺紋，在它那根不會變化的木條上。

那個沙發，是我大舅自己做的，我外公打個下手，剛學會做木匠活的大舅，也就不到20歲吧，就給家里做了個沙發出來，還放了彈簧的墊子，請巷口的裁縫做了淺藍底鳶尾花圖案的沙發套，裙邊打了細密的褶子。那時我還沒出生，我的記憶中，沙發上總是鋪著不同顏色的毛巾單，防止弄臟沙發套，下面精致的裙邊罩不住，褪色反而更快些。

現在，透過那團灰黑色，看到的就是沙發套的裙邊，那些細密的褶子襯在灰黑色的光霧下面，讓人看著心煩。外婆起身給表姐添湯圓，我盯著她頭頂上的灰黑色，在一剎那突然變深變沉，似乎要壓在頭顱上。

我叫了一聲，外婆一扭頭，突然像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軟了下去。

媽媽沖上去想拉起外婆，爸爸大喊“不要拉”，先放平外婆，查看她的情況。大舅跪在外婆旁叫媽，表姐打電話叫了救護車。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揮舞著胳膊想把那團越來越濃重的灰黑色的光霧打散，趕走。但是沒有用，聽到救護車的鳴笛時，外婆的身體已經慢慢消融，像這一天的雨雪一樣，沒等凝固，就化了，與那團灰黑色融為一體。

救護車沒有帶走外婆，她走了。

11年前，我3歲的時候，也看到了外公身體周圍的光霧，與外婆的不一樣的，外公的光霧是青色的，青石板的那種青。外公當時說出門買塊豆腐，我纏著他不要他去，用手在他頭上撥來撥去，想抓那團石板青的霧，霧里有光，我覺得好玩。外公許諾說回來帶冰糕給我，我就放了他去。但他沒能回來。

爸爸抱著我去醫院的時候，我沒有看到真正的外公，只看到一團人形的石板青的霧，圓潤飽滿，但還是流動著，不穩定的樣子，好像隨時要逃跑。我以為外公變了樣跟我玩，笑著去抓，為此被外婆恨了這么多年——外公最疼我，我卻在他痛苦的瀕死時刻笑，更何況，外公是在想起答應我帶冰糕，又折返小店的路上遭遇了車禍。

盡管外婆也知道不該恨我，但她還是恨著，也許她必須找個人恨一恨，才能緩解突然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吧。

現在，外婆也走了。我想知道他們化作兩團不同顏色的光霧之后，是不是能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