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來吧,最差的左右不過死亡,縱使真的是死,那也算他的命數了。
“考生開始答題,”陶發的聲音沉了沉,將自己心中打好的草稿全盤托出,“我是這兒的人,但不屬于這里。你不認識我是應該的,因為我在之前就已經離開故鄉前往更遙遠的遠方,去闖蕩一片天地,所以你大概是沒怎么見過我的,不過雖然我身在外面,但我心向故鄉。首先,我以前來過這個小賣部買東西……”他環顧小賣部里面,將貨架上有的東西贅述了一遍,隨后根據著袁柳當時和他們通話時所述的、外頭的世界,“外面有小河,以前……我經常去那里抓魚,還有一條小路,周圍是很多戶人家。”
編瞎話有點難……陶發欲哭無淚卻依舊在想象小賣部之外的景象。是啊,證明自己是當地人的最好的辦法,不就是描繪一下這里的環境嗎。
“呃,還有……”
“你怎么證明,你是這兒的人?為什么我不認識你呢?”小男孩靜默許久終于發了話打斷陶發,不過那話的內容卻是將他的問題重復了一遍,“為什么我不認識你。”
“?”陶發正要繼續說的欲望瞬間被打消,或許是自己的方向有問題……?
“嗯……”陶發迅速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答題思路,如果證明自己是本地人的辦法描述地點不好用的話,那試試描述人……?
可是他誰也不認識啊,這畢竟是任萍萍的回憶,又不是他的回憶……
更何況,他也不清楚回答錯誤會有什么后果。
等等,小男孩的話連在一起就是:你怎么證明你是這兒的人,為什么我不認識你。難道這個問題的突破口要落到小男孩本身嗎?
“那么……”陶發抬起頭回盯著小男孩的眼睛,他也不清楚為什么自己會有莫名的勇氣直視他的眼睛,但此時此刻,他這樣做了,“我認識你。”
“哦?是嗎?”小男孩話語中難得有這種像人的反問語氣,“我叫什么,多大,家住哪里,在哪里上學?”
不是哥們兒,你這問題太多了點。陶發有一種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覺,他并沒有順著小男孩的問題回答,而是跳出那幾個問題,自己摸索著開辟新的路徑。
偉大的文學家曾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其實你具體的信息我并不知道,但我見過你,當時見你的時候你比現在還小,在河邊玩兒,在小賣部買東西。”因為不知道玩的具體內容,所以只好統一一概用“玩兒”模糊過去。
“姐姐,”小男孩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姐姐,別向前走了,你走得太快了。
姐姐,回頭看看我。”
……
陶發知道,他蒙對了。
這是他被白光吞噬之前的最后想法,似乎這里面的NPC并沒有要為難他們的意思,有一種批卷老師臨時放水,只要擦邊就給過的既視感。隨后再睜開眼,恍惚間他有種回家了的錯覺。
這是他搬家前的舊家,如今這個地方的居民樓已經被鏟平改修了……什么來著?窗外依舊是午后的倦怠陽光,老舊的幾棟居民樓安安靜靜一聲不吭。唯一不同的,是窗戶那頭趴著的浴血的女人。
“……”到底是誰發明的置換方式,真的要人命了。陶發無聲地仰天花板在心里吐槽,現在根本無從得知其他四個人的情況,他只能應付好眼前的一個又一個世界。
浴血女人依舊是爬在窗戶上,仿佛被粘在了上面紋絲不動,一下又一下咧開嘴敲著窗戶。
“hi……”巨大的視覺沖擊力不免讓認識那女人的陶發不禁后退了幾步,重重撞到了空氣墻上——以往打游戲時面對屏幕那頭虛擬的空氣墻沒什么感覺,知道自己親自觸碰到了空氣墻,才能感受到一種別樣的感覺。
仿佛那種摸到了世界邊緣的感覺。
“阿姨,你……還好嗎?”那女人依舊維持著敲擊的動作不停,陶發試探性地開口,看看那女人能否聽到他的聲音。女人敲擊的手似乎停頓了一小下,隨后更猛烈地敲擊起玻璃來。
隨后,還未等陶發反應過來,他只覺眼前的世界開始四分五裂,窗戶那邊的浴血女人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與浴血女人相同面容的女人,她長發自由散落至腰,瞇著眼沖陶發溫柔地笑,輕輕敲兩下窗戶。
“小發在家嗎,姨姨來給小發送好吃的了。”
……
任萍萍記得閉眼之前還是在老舊的居民樓對峙浴血女人,怎么一睜開眼,回到了曾經的老家?
她盯著眼前似乎不那么真切的世界,怔怔的,這低劣的畫質像極了透過老舊電視機看一般。
這是她回憶中最放不下也回不去的那個夏天。
她還記得那個夏天,忘記了是哪年的夏天,她坐在屋子里大大的轉椅上悠悠地轉,看著搞笑電視劇,熱了就向長輩們要一個鋼镚兒去小賣部挑根雪糕,偶爾小賣部的店長還會送她一包干脆面,她總是迫不及待當場就拆開要看里面贈送的小卡,隨后邊吃干脆面邊嗦著雪糕往家走。路上是一整片綠油油的稻田。
不會有人小時候不喜愛稻田的,任萍萍記得自己曾經和弟弟妹妹們在那一片稻田玩捉迷藏,或許是夏天,又或許是入了秋,用廢棄的稻草搭鳥窩看誰搭得最像,仰臥在自己的鳥窩中,渾然不管有沒有什么蟲子啊、泥土啊,那小鳥窩此時此刻就是他們的小家。
天也真的很藍,那時因為她的知識水平無法生動地描述出來,她只知道,那一點天空中點綴的白云襯得藍天更藍了。而長大后她讀了很多書,寫了很多應試文章,她變著花樣去描述人生,卻再也沒在那條路上看到與那天那般藍的天了。
夏日的小路很長很長,任萍萍直到現在才發覺,原來自己走這條小路,走了整整十八年。
直至今天,她似乎才從那條小路走出來。
此時此刻,一步一記憶,任萍萍從小賣部的小河邊一步一步走向一開始袁柳所在的地方,那其實是路的分叉口。她老家中的這個分叉口有向左向右向前向后的四條路,而在這里只開放了向前的路,其余三條都被有意無意地模糊。
在最后,向后的路此時也開放著,任萍萍發現地上用樹枝寫著兩行稚嫩的字:離開請向前走,留在這里請向后走。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過來……”
請你們歇歇腳呀,暫時停下來……”
“山上的山花兒開呀,我才到山上來……
原來嘛你也是上山,看那山花開……”
記憶深處那個旋律響起,恍若隔世,任萍萍只覺眼前的一切似夢,紛繁的回憶涌上腦海,腳步卻輕快了許多,腳底似乎也踏著浪。走到分岔路口,恰好回憶戛然而止。
入耳的是自己弟弟的聲音,那聲音很稚嫩,似乎年歲不大。她好像能看到曾經自己的弟弟小小一個,站在自己身旁牽著自己的手。
“姐姐,你好不容易回來了,留下來吧。”
“留下來,你就會陪我嗎?”
那個聲音猶豫了一下:“姐姐,你一個人也會玩得很開心的。”
“是嗎?”
“當然了。”
任萍萍眺望著模糊的遠方,向前邁了一步。
“姐姐,留下來吧。”
“留下來的話,還會有痛苦嗎?”許是剛從浴血女人那里被置換過來,加上之前聯歡會的痛苦,任萍萍十分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狀態十分糟糕。
“當然不會了,這里,永遠不會有痛苦。”
不知不覺中,這一路走來任萍萍早已淚流滿面,從剛入學的恐懼、不適,整日憂心,再到現在一個溫柔的夢鄉擺在自己面前,沉睡在這其中,便再也不需面對未來更多死亡的威脅,便永遠不會累。
是故鄉,是童年,是她的救贖。
我可以……一直待在這里嗎……
任萍萍朝著自己靈魂的深處發問,回應她的是虛無。她跟隨著,來自心底里的情感的引導,向后退了兩步。
“姐姐,回頭去我們曾經搭的鳥窩看看吧,還有那個小賣部。”任萍萍記得,那個小賣部早已倒閉,門口與窗臺也已落滿了灰。小男孩似乎知道她心底里最柔軟的地方是哪里,可勁兒對著那處地方發力,“還有我們曾經抓魚的那條小河溝……這次你再離開,可就再也看不到了。”
再也……看不到了。
任萍萍抹了一把臉,突然擠出一抹笑容,似乎對著虛無空間的小男孩說,又像是對著從前的自己說。
“可是我想了想,駐足在過去或許會錯過許多未來的風景,留在這里就等于放棄了未來遇到的人。
弟弟,謝謝你。不過……再見。”
他們四個……應該不會選擇留下吧任萍萍向前走了一步。
“姐姐。”小男孩略有急切地叫住了她,“未來……真的值得你去奔赴嗎?”任萍萍知道他說的是大學里死亡威脅的事情,但此時此刻,她寧愿裝作不知道。
她聳了聳肩:“或許吧,誰知道呢。”
她注定是要離開這里的,所以格外地珍重告別之前的時光。好好再看看這曾經的故鄉,這條尚且還是泥土的小路。以后再見,可就是在回憶中了。
她緩緩地環顧四周,想將這幾幕永遠鐫刻在腦海。似乎很少有人用“舊”形容故鄉,也很少有人用“舊”形容人,但在此時任萍萍的眼中,故鄉是有些舊了,故鄉里的人也有些舊了。比不得后來翻新之后的故鄉,當初的泥土路在下暴雨之后泥濘不堪,走這一趟幾乎要把整個鞋都踩得沾滿泥土黏得不行。
所幸今天沒有下雨,還好她的鞋子干干凈凈。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走過那交叉路口繼續向前,一直走直至白光一片。
“姐姐,你真的……想好了嗎?”
“嗯。”
耳畔,童年的旋律伴著風鈴聲漸行漸遠,那段塵封的回憶再次被翻開,最后卻逃脫不出被歲月掩埋的宿命。淹沒于白光之前,她似乎又聽到了小男孩的聲音,那聲音依舊是與那年夏天一般的稚嫩。
“再見。”
“……”
“小小的一陣風呀,慢慢地走過來……
請你們歇歇腳呀,暫時停下來……”
“海上的浪花兒開呀,我才到海邊來……
原來嘛你也愛浪花,才到海邊來……”
或許自她走后,那個地方再也不會有人。
那時候甚至天真地以為,盛夏永駐。
走咯,再見,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