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對話姓名前置)
鄧一帆雖已上班幾月有余,但按照規定,前半年她不能出警,只能從事行政工作。正值此時,公安系統要求過往案卷卷宗全部電子化,這種工作體量繁重、工作內容枯燥、時間緊迫的體力活,與新人的工作特點極其相配。于是,她就這樣順理成章的被指派為卷宗電子化的錄入人員,也因此獲得警局卷宗的全部閱覽權限。她不緊不慢,自帶節奏的逐年錄入,但有些犯罪性質特別惡劣,輿論影響格外負面的案件,她也會穿插其中優先錄入。
有一樁案件,不僅犯罪性質特別惡劣,其輿論影響也格外負面,這樁案件的檔案袋標簽上寫著:鐘可。她默默的記下檔案的編號,便繼續錄入其他案卷。
還不是時候,得再等等。
當她等到一個剛好的時間后,卻發現是自己把事情想復雜了。此案卷記錄的內容清晰無歧,證據鏈條完整,偵查審訊提交程序合法合規。無錯字漏字,標點符號使用嚴謹。她接連研讀兩日,幾乎快要把其中的內容倒背如流,也沒有發現任何紕誤。只不過閱卷的不是別人,而是鄧一帆,在她看來,沒有問題本身就是一個問題。同類性質惡劣、輿論負面的大型案件卷宗,因經手人員多、偵判周期長,紙張邊緣難免卷起打彎,材料內容難免有被涂改過的筆記,擦劃的痕跡。鐘可案卷所有的紙張,白皙嶄新,就如剛剛拆封的打印紙。不過若說是因為案件重大,這番迅猛的操作或許解釋的通。不巧的是,她覺得不通,她的理由是理由,別人的不是。沒有遲疑,首富之女的名頭終于等來它的用武之地。
她動動手指,編輯發布一條社交媒體內容:工作中遇到的困難到底應該怎么克服啊,哭ing。
別忘記,那日歡迎宴,她可是與伏道各種有頭有臉的人士都交換過社交媒體。此條一出,她的手機即刻成為熱線。別說工作中的困難,就是天庭有什么困難都休想難倒熱心人士。鄧一帆聯系到令她滿意的人士后,刪除求助動態,接著發布新動態:感謝親人們的幫助,筆芯,找個周末請親人們喝酒啦!親人們紛紛點贊留言,并留下積極詢問日期時間的端正姿態。
此條信息她選擇屏蔽鄧馳。
鄧馳這學期忙著學英語、學法律,考駕照,時間排的滿滿,但再怎么忙,他還是日日回家過夜。這學期剛一開學,他就發現他偶遇孟珍的次數越來越少,遇到的兩次,孟珍都是和她同班的一個男同學一起,他們沒有牽手只是結伴而行,談笑風生。鄧馳心中些許郁悶,他只是保持一段適當的距離,遠遠的看著。如果最后決定沒有與鄧一帆談戀愛,再回來追孟珍,來得及嗎?他抬頭去問湛藍的天,緩慢散開的云朵恰逢此時重新聚攏成團,他無奈的笑笑,然后小跑著去趕駕校的巴士。
蘇久安(大姐)躲在學校巴士車站站臺的后面,她偷瞄著她的弟弟從對面一路小跑過來。他的皮膚好像黝黑了一些,樣子看上去更健壯了些,不再是高中時的寸頭,也是,他之前就喜歡有劉海兒的發型。大姐戴著鴨舌帽,一副棕色太陽鏡,肥大寬松的背帶褲。她其實并不知道諾大的校園該去哪兒偶遇她的弟弟,她先是打聽到男生宿舍樓的樓號,再一棟棟去和宿管阿姨詢問。毫無章法戰略,純靠碰運氣。好在那棟樓走讀的學生不多,宿管阿姨剛好認得鄧馳。她跟著阿姨的線索等在站臺,目送他坐上的巴士駛離站臺。她沒有其他的想法,她只是想看看鄧馳,她知道他一定會過的很好,可她仍舊無法真的放下心除非親眼看到他很好。她想他,很想他,很想很想他們。
也是那日,鄧馳剛要睡下,就聽到鄧一帆的敲門聲,他又驚又怕,閃電般的速度套上長衣長褲,抓起眼罩蒙上,直立的坐在床邊后,才回應她。
鄧一帆看到鄧馳的裝扮,笑的前仰后合。
“你...你什么事?”他問。
“明天我去學校接你。”她說。
“明晚...明晚我有安排。”
“我知道你有安排,所以我去接你。”鄧一帆故意的用力甩門,用這種方式嘲笑鄧馳的模樣。
他摘下眼罩,琢磨著她最后的話,既然知道為何要來接我?鄧馳心底忽然升起一縷期待,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人為他力挺嗎?
有,當然有。
怎會沒有?
古有鐵面無私包青天,后有“李無確供”字守常,現有富埒王侯鄧一帆。
“別跟我說你知道我要去哪兒。”
“那我可以假裝不知道你要去哪兒。”
“你為什么會知道?”
“因為...你想知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鐘可,越民大學統計學學士,在校三好學生,優秀畢業生,超爵集團財務處員工。母親姜麗,父親鐘向偉,被批捕時...26周歲。”
“你...知道...?”
“這個案子所有的證據證詞流程,都沒有任何問題。鐘可認罪態度良好,沒有任何為自己辯解之意。”
路口紅燈,鄧一帆剛好完結陳述。
她轉向鄧馳,他的側顏立體,幾粒冒頭的青春痘,少年感十足。
他望向車窗外,面無表情。
“你說的這些,我已經記不清聽過多少遍了。”
“多少遍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改變想法嗎?”
“呵,看來又是我爸派來的說客。”
“回答我的問題,鄧馳。”
“從未。”
這次換鄧馳轉向鄧一帆,她直視前方,專注駕駛。陰天下,她的臉色略顯灰暗,眼眉間夾帶著一種冷酷。鄧馳不知是不是因她平日里時常冷漠,才讓她可愛起來的時候分外可愛,銷魂起來的時候異常銷魂。
“后座上的生日蛋糕,是我接你的路上,給鐘可媽媽買的。”
“大伯家門口就有一家蛋糕店,我昨天訂過蛋糕。”
“好啊,哪兒個更甜你就吃哪兒個唄。”
鄧馳這次沒有祝福她,他選擇將祝福留給自己,他說:“成,我努力早日吃成一只企鵝,凸著肚子,擺著尾巴,再表演個節目,跳高跳遠跳水,夠不?。”
鄧一帆笑了。
“我爸他...還跟你說過......”
“是我自己查閱的案卷,我說的所有內容,都是我自己的親眼所見。鄧馳,沒有人讓我做說客,我也不會做任何人的說客。”
“那你...為什么...?”
“我剛說過:因為你,就是這樣。”
“他們說三姐(鐘可)自己寫過認罪書,你有看到?”
“是,我有看到,她的簽名,按過手印。”
沒有人再講話。
好像也沒有言語在此時被需要。
她開車,他坐車,同一個目的地。
徒留一位中年男子的歌聲繚繞:
“那些潮濕又安靜的街道啊,
敗了又新,新了又舊。
在如水柔軟的余暉里,
一言不發。”
八十年代建造的七層高裙房,米黃色的墻體有些退色,斑駁的窗欞無聲的抵擋著風與雨。他已記不清第一天來到這里時的情景,但他永遠記得,他的生活就是從那一天開始變好的。那天以后,總有可口的飯菜迎接他,總有哥哥姐姐陪伴他,這個家里總是會有人等待著他。
“馳馳就是我們家的小福星!”類似的話大娘說過好多次,她是真的高興。要知道當時北方的城市,海鮮是很金貴的食物,伏道全市也只有一個售賣海鮮的市場。每個周末,大伯天微亮就騎著摩托車出門,去采購帶子黃花魚對蝦皮皮蝦這種大人們口中營養豐富的海鮮。除了海鮮,爸爸每次出差看到北方沒有的蔬菜水果,都會成箱的帶回來。山竹楊桃枇杷甜瓜蓮霧,還有佛手瓜草頭冬筍菜薹。當時沒有現如今發達的物流體系,如果不是有個富有且常出差的爸爸,沒有孩子有機會吃到如此多種多樣的食物。只是小時候的鄧馳好像不懂得這些,以為大娘的高興稀松平常,以為每頓飯有肉有魚有水果是很普遍的日常。
“今晚你能吃到我最喜歡的菜。”
“辣椒炒雞嗎?”鄧一帆問。
“辣椒炒雞是家里阿姨的拿手菜,因為確實做的不錯所以我總吃,但不是我最喜歡吃的菜。”
“那是什么菜?”
“西紅柿炒雞蛋,還要配碗米飯。”
“在家里...你不常吃這道菜。”
“因為沒有人做的比我大娘更好吃。這道菜啊,我跟你說,我從小吃到大,說大娘做的出神入化也絕不夸張。沒有蔥姜,雞蛋很大塊,西紅柿只留最軟的部分加冰糖一起炒,一點點生抽,出鍋前大火收湯汁,往白花花的米飯上一澆,香的咧,跟排骨啊肘子啊都有的一拼。”
“都說,小時候喜歡吃的味道,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味道。”
鄧一帆緩緩的將車停在路邊。
鄧馳的聲音溫暖如春。
“你知道嗎?只要大娘問我想吃什么,我就說西紅柿雞蛋配大米飯。可大娘覺著太素,她總說長身體就得多吃硬貨,要么再給我炸個肉段,要么再給我炒個蝦仁,就我一個人吃飯,也必須有葷有素,至少兩道菜。”
鄧一帆安靜的聽他講述,她相信她聽的明白他。
“那我可是要搶你的西紅柿炒蛋嘍。”
“沒問題,都留給你。”
話落,鄧馳與鄧一帆一起雙頰泛紅。
“那個我...我去拿蛋糕,就在對面。”鄧馳匆匆的打開車門。“你車里等我...一起走。”
原來她與他心虛的賊是粉紅色。
她不知該不該為了他的廢話而觸動。
“臭小子,鄧喬家有什么是需要你留下的?”她暗自呢喃。
鄧一帆眼前的一整片裙樓并不是一個小區,單元門前就是路邊,不遠處建有花壇,花壇里的花朵早已枯萎,捕捉不到任何與花有關的痕跡。按風格判斷,這大概是九幾年的建筑?她沒把握,她有記憶以來就住在自帶花園的房子里,她想象不到這樣老舊的房子,住下三四個人會是多么的擁擠。
鄧一帆提著蛋糕,大娘前來開門,大娘眼前一驚隨即就樂開了花。之后,她就是最耀眼的客人。剛進門時她稍顯拘謹,不過很快,上到表情語氣下到肢體語言,那反應那演技,可謂游刃有余,出神入化,甚至還帶著一些享受之意,儼然一副自家人的氣派。她悄悄環視這間屋,一進門的...客廳,不知能不能算是客廳,只有一張兩人位的沙發,擺下一張飯桌再添幾個凳子已顯擁擠。看上去是兩間臥室,一間臥室靠窗放置一張鐵質雙人床,緊挨著床尾放置著一個四開門原木色衣柜。不必近看,遠觀就知這些家私皆已高齡。好在,這個家雖擁擠卻整潔,年久未破舊,說它溫馨,并不牽強。
鄧一帆從小到大聽過的溢美之詞可說恒河沙數,溢美內容可謂山包海匯,可來自基層樸實群眾的夸贊,她好像確實還沒有獲得過,尤其是...她驚訝于一眨眼的功夫,這對夫婦就真的把她當成自家人。大伯盛贊她,禮貌周到,有崇高的事業理想,一看就是敢于攀登的年輕表率。大娘拉著她的小手,片刻都不愿放,先是夸她膚色健康下庭飽滿,再是夸她聲音清脆悅耳。是的,竟然輕輕松松的就拉住鄧一帆的手。這感覺對鄧一帆來說,新鮮質樸,有些奇特。當大娘得知她是212&958雙一流院校的畢業生后,更是大贊特贊她的勤奮刻苦,說她一打眼就像品學兼優名列前茅的學霸,自帶秀外慧中的氣質。更是三番五次的提議鄧馳平日里應多向一帆請教,應處處謙讓,應知疼著熱。
至于鄧馳,他坐在桌邊,抱念開的是他,哄念開的是他,喂念開吃飯的也是他。念開已經不是小嬰兒,他現在會嚼能咬,既活潑也鬧騰。一會小手摳他一下,一會小腳踢他一下,一會牙牙的學他說話,總之他就是不能閑著。不過,好在還有小念開,因為除了念開,今晚沒人在意他。沒有什么是需要他留給她的,因為什么都是她的,她除了需要自己吃,沒有任何機會自己做任何事。只剩下一瓶的橘子汽水,大伯問都沒問過他一句,就開給鄧一帆喝。看著他們三人一見如故的樣子,鄧馳支撐著自己強顏歡笑。
這兩年來,鄧馳很少來大伯家,與想不想念關不關心無關,這一方窄小天地里的銘心與刻骨,若想觸景不生情,他知易行難。懷中的念開只顧著吃喝玩鬧,他還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特別之處,或說可憐之處。他刮刮念開的鼻梁,捏捏他的小臉,心想著他也會成為沒有母親陪伴的小孩子,他心痛,無能為力的心痛。
“今天有三個蛋糕?”鄧馳問。
“中午子權(大哥)回來,也買了一個蛋糕。”大娘邊說邊拆,將蛋糕挨個擺在餐桌上。“剛坐下要吃飯,就又被他單位給喊回去,都沒吃上這蛋糕。這吃皇糧的活兒都這么不好干,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不容易呦。”
大娘這兩年清瘦不少,舊衣穿在身上明顯肥寬,好在精神頭不錯,眉眼之間仍舊流露著慈愛的英氣。
“來,我的好外孫,外婆抱。”
大伯在一旁為大娘折疊生日帽,插蠟燭。
鄧馳:“大伯,你自己也戴一個。”
大伯:“我我不行,我這一大男的,這帽子花里胡哨的。”
鄧馳不聽他的理由,為大伯折好、戴上一頂生日紙帽。還有一頂,鄧馳打開包裝,繼續認真的折起來。折好后,他小心的騰挪蛋糕,將第三頂生日帽放置在三個蛋糕的中間之處。
鄧馳:“姐姐,生日快樂。”
鄧一帆恍然大悟,鐘可生日是上個月...上個月的最后幾天,跟大伯這個月的最初幾天,很接近。
“嗨,今兒不提這個。”大娘露出幾絲苦笑然后一句帶過。“一帆,別看我們鄧馳總是一副長不大的模樣,可他心里細著呢,啥都惦記。”
“不能總說孩子像沒長大,咱們馳馳已經是大人了,你看...這不都都給你領人回家了嗎?”大伯笑呵呵的看著鄧一帆,轉身去點蠟燭。
鄧一帆拿出自己的手機,為大家放生日歌。
大娘握著念開的兩只小手,跟著生日歌一起拍手唱和,大伯舉著手機,小聲跟唱,為他們錄影。
只有鄧馳,在歡快的生日歌中,昂首挺立,熱淚直墜。
鄧一帆余光中的他,令她震顫。這是她第一次感知到他熱淚的溫度,灼的她心火燙。
喜慶的生日歌中,大娘許愿,大伯與她并排而坐,一同吹熄三個蛋糕的蠟燭。
沒有人看不到鄧馳的淚容。
“那個...給一帆切蛋糕,我先哄念開睡覺。”大娘邊對大伯說邊抱起念開走回房間。“這都...是幾點了,睡覺嘍大外孫。”
“吃一塊吧大娘,壽星得吃第一塊。”大娘無動于衷,就像完全沒有聽到鄧一帆的聲音。
“有我呢,我也是壽星。”大伯趕忙拿起蛋糕鏟,與鄧一帆攀談起來:“一帆,你肯定想不到,我出生的時候,家里連個表都沒有,都不知道自己是幾點出生的。后來去辦證件,父母竟把生我的日子都給忘了,就記著個月份,所以我這身份證上的生日啊,都是瞎填的。后來你大娘說,不如就一起過,兩人過一次生日,還能省個蛋糕錢。”
說著,大伯遞給鄧一帆第一塊蛋糕。
鄧馳立即反對。“大伯,你吃,你得吃第一塊。”
“誒,哪兒有這說道!壽星給誰吃第一塊誰就吃。”
鄧一帆綻開般笑笑,她轉頭望向鄧馳,看到他稚氣的淚痕與根根分明的劉海兒。然后伸手接過大伯的蛋糕,說出一句至此改變她命運的話。
她說:“謝謝大伯,那我替鐘可姐姐吃一塊壽星的生日蛋糕,我會代她...代她照顧她的弟弟,和你們。”
大伯聽到的那一瞬,手臂震顫。他握著蛋糕鏟的手不停的抖動,哽咽到說不出完整的詞語。
鄧一帆心知肚明,人的悲痛分為好多階段。正在經歷的時候,恨不得用盡筋脈盡斷之功力拆解它攻克它,待塵埃落定后,痛徹心腑,怨天恨地。哭久眼淚會干涸,吼久聲音會嘶啞,不得不漸漸接受此情落幕,已是結局。但條件是不能回憶,一旦回憶被開啟,力盡后的平靜便會剎那被萬箭射穿,過往的溫情就是最狠毒的砒霜。所以她心平氣和的吃著蛋糕,只余光中收集他們的微表情與小動作,此時的鄧馳,正不可思議的看著她。她無法描述他的神情,很明確的成就感在她的心中漾起,所以她平靜的接受他所有的無法描述。
她繼續說:“大伯,有我照顧著,別怕。”
啪的一聲,蛋糕鏟掉落地面,鄧馳一個健步扶住大伯。
大伯身體微顫,不出一點聲音的抹著淚。他伏在鄧馳一側的臂膀上,皮膚宛如龜裂干旱的土地,傾瀉的淚水仿似久違的雨水,可以侵進最深的那層土里。
他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好...好孩子,謝謝一帆了,謝謝。”
“總有一天,會團圓的。”鄧一帆悠然而肅靜的說到,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大伯。“伯伯,今日的眼淚,請留到團圓的那日,再流。”
“什么?你剛說什么?”鄧馳不可置信自己所聽到的內容。
鄧一帆字正腔圓的重復道:“我說,總有一天會團圓的。今日的眼淚,就留到團圓的那日,再流。”
鄧馳目瞪口呆。
此場景...他記起他的小時候。那時他非常委屈的嚎啕大哭,他質問爸爸為什么所有人都有媽媽,只有他沒有媽媽。爸爸始終沉默,不作答。鄧馳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整個身體止不住的抖動,父親才將他抱進懷中。
父親告訴他:“鄧馳,收起你的眼淚。今日的眼淚,留到團圓的那日,再流。”他不聽勸,執著的追問爸爸相同的問題。爸爸面對他持續的追問,非常生氣,尖聲斥責他必須立即停止哭泣,擦干眼淚,否則他不會回答。當鄧馳漸漸平復下來,父親的態度也轉而溫柔,是那種接近月光般的溫柔。父親告訴他:“不會太久的,兒子。等你平安健康的長大,就快了,乖,兒子,所有的眼淚,等到團圓的時候,再流。相信爸爸,總會團圓的,一定會的。”那時的鄧馳因為聽不懂,還在心中重復過好幾遍父親的訴說。接著,父親警告他:“鄧馳,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答你這個問題。從今以后,爸爸不會再回答你類似的問題,你也不準再問。”
大伯自己接過鄧一帆的紙巾,獨自拭淚,他贊嘆:“好,這話說的好。”
“鄧一帆,剛剛你說的話,是誰告訴你的?”
“是...是我爸爸告訴我的。”她回答。
話落,她便拾起蛋糕鏟去切蛋糕。
大伯與鄧馳一人一塊。
鄧一帆:“生日蛋糕還是要吃的。”
大伯:“一帆說的對,馳馳,咱一起吃蛋糕。”
鄧馳偷瞄鄧一帆,他看不到她的任何波瀾起伏。當她發覺到鄧馳的目光,她也沒有閃躲,坦然對視,微笑。
大伯感嘆:“謝謝,謝謝一帆,馳馳,一帆這孩子...體貼啊!”
“大伯,一帆想問問,你們有去看探望過姐姐嗎?”
“鄧一帆!你別再...”
“誒馳馳,好好說話,一帆是...是關心咱們家。”
“對不起,大伯,我只是...”
“大伯活到這個年紀,能明白你的好意。”
“那...有去探視過嗎?”鄧一帆追問。
大伯絕望的搖搖頭,回答她:“他們說...不讓看...入獄前收到過一封信,信上就幾個字:平安健康,勿念。”
在吃下這塊蛋糕的幾分鐘里,鄧一帆思緒紛飛,她粗略的推測著多種可能,又一一否決。她吃完自己的蛋糕,又為大娘切下一塊,沒有人告訴她,可這刻的她很確定,大娘沒有睡,她睡不著。
“大伯,這是大娘的蛋糕,等念開睡了,給她吃。”
鄧馳三下兩口的咽下蛋糕,便拉著鄧一帆匆匆離開大伯家。
“我說鄧一帆你能不能不要哪兒壺不開提哪兒壺,就你厲害唄?”鄧馳有一絲對鄧一帆的感謝,有一絲對她的敬佩,卻也夾雜著無名的憤怒。
鄧一帆瞪了鄧馳一眼,壓根沒準備搭理他,徑直上車。她見鄧馳那副不清不楚的模樣,毫不手軟的按下喇叭:滴——滴——。
寧靜的初冬,這連續不停的喇叭聲甚是震耳。
“若叫不醒你,我就繼續按。”鄧一帆搖下車窗,對鄧馳大吼。
“瘋...瘋女人!”
“鄧馳,你如果不知道蠢字怎么寫,就看看自己!”她瀟灑的踩下油門,獨自駛離。
“靠!就你會開車,就你懂你什么都懂!我...我下個月就有駕照了我告訴你鄧一帆!”
初冬的北風,不夠凜冽卻也侵懷,鄧馳提提褲子,扣緊夾克衫的扣子,低頭看向自己的影子。在昏黃的路燈下,他的影子顯得格外悠長。
“蠢字怎么寫?一個春字,下邊兩個...什么啊!我為什么要回答蠢字怎么寫?!瘋女人!就是個瘋女人!”他朝著她駛離的方向咆哮,然后被迫迎著北風,抱緊雙手在胸前,沐浴月光前行,向著家的方向。
在一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房間里,只有一盞小而弱的臺燈還在亮,這里居住著一位外婆,她正輕拍她的外孫,哼唱著小曲伴他入睡。清朗夜下的月光絲滑,映在還未腐化的落葉上,北風一起,葉兒伴著娓娓動聽的曲調聲,飛揚四方。
葉兒紛飛,外婆低吟:“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
這位外婆年輕時,時常感嘆,眼前的孩子不過枕頭般大小,這得何時才能長大?殊不知,孩子總是有她自己的節奏。她剛學會站就急著要走,剛會走就急著要跑,長大不過就是轉眼間的工夫。
這位外婆的吟唱甜美悅耳,聲情俱佳:“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愛戀著月光......”
在許多許多年前,她的女兒也是聽著同一首小曲入睡。那時的她,粉嫩似他,無邪如他。他喘息之間的奶香味,他卷翹靈動的睫毛,他柔軟細密的毛發,還有似曾相識過的眉目...都像她,都在想她。
外孫已經睡熟,她柔美的哼唱仍未停歇。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游,啊,燕子你說些什么話......”
她為外孫掖掖被角,食指愛撫過他的臉蛋。小時盼大,大時憶小,她養育著他,憶著自己的骨肉。她不夠乖巧,可也體貼。她巧言善變,可卻經常言必有中。她長相清秀,內雙的丹鳳眼與自己年輕時一般無二。她吵鬧著幾次想要剪去長發,可她不允,她喜歡長相清秀、長發飄逸的小女孩。
還有她,她不是親生仿似親生,她也清秀,她也長發飄逸。她與她不同,她乖巧溫順,她精打細算。是啊,她就是喜歡那般的她和她。
外婆直起腰身,端起放在床頭的蛋糕。家門口的蛋糕店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了吧?曾經的她每年都要光顧這家蛋糕店好幾回,這蛋糕的味道...她再熟悉不過,熟悉到每吃下一口就憶的起上一次,上上一次,上上上一次吃下它的情景。她要吃下這塊蛋糕,慢慢的吃下。
熟睡中的外孫不知為何,突然蹬了下小腿,外婆趕緊放下手中的蛋糕,再次俯身到外孫身旁,依舊是輕柔的拍撫,依舊是悠揚的吟唱聲。
“啊...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啊...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