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命令她出警,實則就是被林迅攙扶著走出站臺,坐到他的車上,而已。這個有趣的小家伙,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頭,竟被跳軌現場嚇成這樣。林迅是既有些遺憾又有些生氣,他本以為可以和她棋逢對手,切磋幾個回合,沒想到她竟是個怕血怕尸的膽小鬼。看著她這副驚魂未定的樣子,林迅咽下挖苦她的話,將車中暖風的溫度調高兩擋。
鄧一帆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林迅的微鼾漸起。她什么都沒有做,只是目視前方,目光渾濁,眼神空乏。
那年,她是一個爛漫無邪的小女孩。
冰冷的地板,她赤著雙腳站在花園夜燈映向樓梯間的一片殘光中,她一個人離開房間走下樓梯去找尋她的母親。小女孩呼喚到聲音嘶啞筋疲力竭,卻始終未得到回應。她蜷縮在墻角,靠在玄關的鞋柜旁睡去,直到被關門的聲音驚醒。
有人進入。
這人打開玄關的射燈,她認出那是自己的父親。小女孩有些開心,平日里她很少有機會與父親相聚,她起身奔向父親,稚嫩甜美的喊著:“爸爸爸爸”。可她剛站直,父親就怒不可遏的對她咆哮,命令她停在原地,不準再靠前。射燈下,她清楚的看到父親灰色的棉襖外幾片暗色的污漬,還有父親錯愕含驚的面龐,他就像看著一個鬼怪般怒視著她。她心知這是她的父親,但她懼怕,她抗拒眼前的父親,她還是想要繼續找尋自己的母親,她無法自已的哭出聲來...小女孩的啼哭聲總是清脆,像把清泉澆筑的刀劍,輕輕柔柔的扎入人心。
父親一個箭步沖來,她以為父親是沖過來抱她哄她,本能的張開手臂,卻沒料到父親對著梨花帶雨的她,抬腳一踹...瘦小的她,撞向墻角。
“哭哭哭,就知道哭!嚎喪呢?”
那時的她還不懂得嚎喪的釋義,她只懂得害怕想念都是被允許哭出聲來的事。
這位父親雙眼漲紅,青筋于額頭凸起,聲色俱厲:“閉嘴!鄧一帆我命你閉嘴!再...再嚎...我就...我就給你撇出去!你就滾出去流浪,當孤兒去!?”
流浪?孤兒?這都是什么意思?她在不解的恐懼中無聲的重復這兩個詞組。
“給我起來!上樓去!立刻!馬上!”
小女孩微微打顫,發際滲出細密的汗珠,因抽泣和用力起身而憋紅的臉蛋兒上布滿淚泉,她只邁出一小步便感到劇烈的腿痛背痛,她忍著,她不敢叫疼。粉嫩的小腳踩著冰冷的樓梯,花園中的夜燈無法為她照亮,她隨時都可能跌落。直到現在,這依舊是她有生以來,能夠回憶起的最艱難的一段路。
小女孩流著淚摸著黑爬上自己的床,她悄悄的伸出手尋覓自己床旁臺燈的開關。那夜的她如父親所愿,很乖很乖,沒有再發出任何響動。她死死的盯著臺燈下的光線不肯閉眼,她不明白為何她睡前還在母親的懷中,醒來卻是獨自一人。她要等到媽媽回來,她的媽媽還沒有回家,她得等著,她不能睡。
過去一陣,她聽到外面的聲音,以為是媽媽的腳步聲,所以迫不及待的跳下床。咬著下唇,忍受著超過她這個年紀所能承載的痛,踮起腳尖,推開一條門縫。
沒有母親,她只看到父親上樓后又匆匆走下樓去的背影。
還有,大敞四開的洗手間。
不知是不是出于小孩子天生追逐燈光的本能,她忽略疼痛,向著洗手間透出的明亮燈光走去。她太年幼,她不懂得燈光多元的用途。燈光是能驅散黑暗營造氛圍,卻也能將黑暗映襯的更為黑暗。
她左手邊雪白色的浴缸里,浸泡著她父親回來時穿的棉襖,洗衣粉的白色泡泡淺淺的不均勻的覆蓋在水面,她不可避免的看到暗紅色的一灘水。那時她還不清楚這灘水顏色的意義,只是心中的恐懼再一次以燎原之勢在身心蔓延。
“媽媽媽媽...”她輕聲的低語,轉身跑回房間。
她一夜都睜著眼睛,她聽得到洗手間的流水聲,父親的腳步聲,開門關門的聲音,她全都聽得到。夜半時分,父親走到她的門前,她聽到父親打開她的房門,然后又關上。她就這樣睜著雙睛,直到黎明的熹光照進窗框,才困倦的睡去。
當新的一天到來時,一位素未謀面的阿姨來到她的家。她慈愛溫柔的坐在床邊,她看到小女孩睡褲上的血跡,關切的詢問。
小女孩天真的看著這位阿姨,不說話。
“寶貝,阿姨幫你換條褲子好嗎?”
“告訴阿姨,你的衣服都放哪兒呀?”
這位新阿姨手腳麻利,動作輕快。
“爸爸昨天喝多了,要不哪兒會舍得這么用力,都給一帆弄流血了噢,別和你爸爸生氣,好嗎?”
“一帆,阿姨先去把褲子泡下水,一會洗干凈就帶你出去玩。想去哪兒玩?告訴阿姨。”
“我家...有阿姨。”小女孩用微弱的聲音回答新阿姨。
“噢那個阿姨啊,她辭職不做了,她...她得回去照顧自己的孩子。”
關于第一次與新阿姨相處的記憶日漸模糊。
因為那天,她只記得一件事。
她看到洗手間里浸泡著她染血的睡褲后,扭頭看向浴缸,雪白的空空的浴缸。她又轉過頭,看向睡褲血跡周圍的水色,她似懂非懂的將手指伸入水中,捏起沾有血跡的那片布料,把它從水中撈出。
“是血。”她說。
“我說鄧一帆,你就沒看過什么刑偵劇或是鬼片嗎?
想回家也行,求我唄,求我給你批。不過我主動給你批也不會那么快。
未排除謀殺的可能性前,今兒個站臺上的所有乘客都不能離開伏道。”
鄧一帆一改剛剛的目瞪神呆,發出幾聲冷笑。
曾經幼小的她,是那么需要一個擁抱,需要一句安撫,可他,他是如何對待她的?最需要的時候他都不曾給予,為何還要苦苦乞求?從那往后,她要求自己從不且絕不再乞討被愛。
“你看你現在這樣兒,好像跳軌的是你家親戚似的。
你今天要是不能上這班,我也...也不是不能送你回去。鄧馳家那豪宅,倒是不虧待你。”
“我...我不要回去。”
“呵,這么快就嫌棄豪宅了?”
“你剛說...剛說我的行政考核期過了?”
“是,過了。”
“那我什么時候可以辦理正式入職的手續?”
“這我說的算。”
“那我...林迅處長,我鄧一帆求您,求求您,我想入職。”
林迅懵了,這小家伙腦子里到底是何種物質。
“您...您有什么要求,我...我給你換臺車如何?或是你喜歡...喜歡手表嗎?翡翠?或是字畫古董?告訴我就好,包在一帆身上!”
“鄧一帆!我看你這是緩過來了啊,都敢跟我造上次了?”
林迅指向前方的公交車站臺。
“看到站牌沒?從這上車,再有兩站,就能到局里。”
“既然緩過來了...那就下車!”
“為什么?”鄧一帆不解。
“你在質疑你的上級嗎?”
“我...我沒有...我不敢...”
林迅的車停在公交站臺前,對不情愿下車的鄧一帆搖下車窗,他說:“想用錢砸你老子?我告訴你,你得等到下回宇宙再爆炸,明白?”隨后獨自駕車離去
鄧一帆明白。
一句沒有講說完整的語句,一回不經意間的眼神轉動,一個微小而隱蔽的動作,一次順從而懷疑的笑顏,她都能明白。她已長成,她不負眾望的長為一位勤奮好學鋒芒不露心口不一的杰出繼承者。
公交車駛入站臺,她不再猶豫。只有她自己知曉,走到今日所付出的三毛七孔與漫漫煎熬,她才不要回去呢。
劉芳婷是死了,可那又怎樣?她只是現在不能死,又不是真的怕死。她怕的是她死前無法揭開全部的真相,無法保證鄧馳的周全,無法將逍遙法外的兇手繩之以法。
公交車駛離站臺,她要回去上班,她要入職,她要辦案,她要戀愛,她要翻案,她要報復。
臨近下班時間,鄧馳早早的就已等在警局門口。
“我真不明白,她給我下藥,我為什么不能報警抓她?”
鄧一帆眼中的鄧馳,真的像一頭...他口中所說的一頭憤怒的驢。
“她死了。”宛如往日的平靜與冷峻,她對他說:“跳軌,死掉了。”
“啥?劉芳婷跳...死了?”
“情況我和警察都已說過,馳馳,我不想再重復一次。”
鄧馳失措的佇立在原地,有突襲的冷顫在他的背部掠過。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在試圖相信:他上一分鐘還在心底恨的要死的人,在這一分鐘就真的死掉了。
“上車吧,馳馳,我想...我想回家。”
一路上,他們一同沉默。
只有一位歌手款款深情的歌聲在飄蕩:
“在躲閃之間,在慌亂之間,
是那輕風吹柳的少年,在為誰高喊。”
北風起,少男的憂愁在冰雪中破土萌芽。
那晚,鄧馳只要閉上雙眼,劉芳婷便會浮現。在眼前的一片漆黑中,她矯揉造作的丑相五彩鮮活,她被他氣到漲紅的雙頰飽滿立體,他仿似感到她有一絲魂魄在自己的身旁圍繞。不同往日的暴躁,他不出聲響毫不猶豫的敲開鄧一帆的房門。
鄧一帆的房間燈火通明,她靠在床頭,仿似知道他會來。
“馳馳,等你畢業,如果我...我要回去北城,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嗎?”
“為什么不?我也喜歡北城。只不過...如果要離開伏道,是不是得等我們徹底搞清楚三姐(鐘可)的案子...以后?”
“當然,我有感覺的馳馳,我們可以,一定可以!”鄧一帆信誓旦旦的說。
“一帆,我感覺...感覺這件事和四哥(費雨碩)無關。他在醫院的時候,他跟我講,他去看念開,發現大娘家擺放的東西...后來的那天,是他想到如何躲避小區監控的方法,他告訴大伯,大伯再告訴你的下屬。如果是他,他...為什么...要幫我們?”
“你跟他說田詩儀的事情了?”
“沒...我告訴他的和我寫給大娘的話,一樣。”
“他...費雨碩他可還有跟你說什么?”
“說了。”
“什么?”
“他不讓我告訴你。”
“算了,想必也不會說我什么好話。”
“不...不全是壞話,有好話...壞話他不讓我說,好話他沒說不讓我說。”
“真有好話?”
“四哥說:他很感激你,他說他也會努力。”
“不必了,我對他的感激不感冒。不過我真的有感覺馳馳,困擾我們的隱藏在深處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罪惡,很快就會浮出水面,快了,相信我,真的快了。”
“相信,我當然相信!咱們去客國,一起去,下周就出發。”
怎么辦,鄧馳心想,她就是且總是可以平靜而清晰的說出他無法通過高音吼叫所表達出的內容,他真的沒有辦法不去親近她。他擁抱她,他們在彼此無需訴說的懷抱中,在最深邃最蕭冷的夜中,相伴而眠。
沒有人可以一直生活在劇本之中,人世間對真相的探索,有如宇宙膨脹出的第一枝火花,只要開始擦火便會不耗盡熱不言休。花火泵入拿鐵,生命形態得以塑造。
這個夜晚,不知是不是因無佳人相伴的緣故,他沒有睡去。
他就是林迅,他沒有放棄自己的火花。
局里的同事都深感意外,這孱弱的林處,是吃了哪兒種補藥嗎?竟親自掛帥,與法醫科鑒定科技術科幾行人共同挑燈大開夜戰...他熬更守夜,他目光炯炯。
第二日中午,林迅把鄧一帆喊進辦公室。
“你的嫌疑已排除,不是想回家嗎?去吧!
但是,鄧一帆,我必須誠實的告訴你,就在昨天早上,你差點就死了!”
鄧一帆恍惚的看向林迅。
“我問你,那天站臺的人不少吧?死者沒有來個百米沖刺,再去跳軌吧?這得是...得是什么人,能原地跳軌,直接跳到軌道里對面的墻上,還是腦袋先撞到墻?”
“什么意思?”鄧一帆不解。
“這么說吧,死者原地騰空一跳,不僅直接跳成頭前腳后與軌道十字交叉的姿態,還能跳成懸空的姿態,你覺得有可能嗎?”
“不可能吧...這...”
“是啊,是不會,可是你看...”林迅甩給鄧一帆一份檢測報告。
“軌道對面的墻上...腦脊液頭骨嘴唇...”
“沒錯,在城鐵通過前的一瞬,劉芳婷的腦子就已撞到墻上,沖撞的力量大到頭骨碎裂。鄧一帆我想問問你,怎么跳能跳成這樣?”
“怎么會...頭骨?成年人的頭骨碎裂,要幾百公斤的重量吧?劉芳婷體重多少?身高多高?軌道寬多少?是不是可以計算?”
“這么多廢話,沒算過能排除你的嫌疑嗎?
鄧一帆,我不管是你拉著她的手還是她拉著你的手,如果沒有一個人在當時立刻松開手,就你這又矮又瘦的樣兒,必然隨她一起跌下!而第一時間就能感受到這種沖擊力之強的人,必定是被沖擊力作用之人!
現在知道了?要是劉芳婷死死的拽住你的手,今天這些報告的名字上可不止劉芳婷,還有你:鄧一帆!你真的,差一點就拜拜了!”
鄧一帆震驚。
“你是說?她...她不是被人推下去的?”鄧一帆不可置信,激動的騰坐而起,自問自答式的開始推理。“普通人不會有這種力量,對嗎?對,沒錯,不會有。那是怎么回事?難道...難道有什么東西,帶著她沖出去?所以,她不得不沖出去?”
“不然呢?”
“那是什么東西?”
“我也想知道。”
鄧一帆突然回憶起一幕,她似蒼鷹般敏銳的雙目透出花火般的烈焰。
“在我們上車之前,就是上一趟車,有兩個男的,他們撞我們,特別使勁兒的撞,還推我們...會不會...是他們?!”
“監控里有看到,這兩人我肯定會找到。可技術科現在...現在連個懷疑的物體都沒有,這玩意...絕不簡單!”
“因為她,所以死者沒我鄧一帆...”她的面龐是那么的蒼寒,霜在其上凝集,雪在其上暴虐,讓人無法相信這般輕柔的話語是出自她口。“她還真是...真是好騙。”她說。
林迅讀不懂此時鄧一帆的神情,她看著也不是不傷心難過,可也不符合常人傷心難過時的常態。
“那你呢?”林迅問:“你,鄧一帆,好騙不?”
“......”
“我們調取了出事前后站臺全部的通訊信號記錄,你和費雨碩他...很熟?他那早給你打電話的時間...卡的剛剛好。而且在你威脅葉添之前,費雨碩經常出現在鐘可父母家,怎么就這么巧呢?”
“通訊記錄在哪兒?我要看!”
林迅扔給鄧一帆。
記錄中顯示,她只接到過費雨碩的電話。
另一通的電話,沒有被記錄。
“我問你話呢,鄧一帆,你好騙不?”
她無心應答,一直在反反復復的確定另一通電話的記錄。
“阿大哥,是她口中的阿大哥讓她來鄧馳家家訪的!是他...讓她下藥的,也是他給劉芳婷轉的錢!林迅,找到這個阿大哥!”
“可以。”林迅平靜的回復。
“你...你不接著問問?”
“問什么問,又不是問你什么你都會說真話。假條一會給你,回去...休息休息吧。”
“什么意思?不讓我上班了嗎?”
“休假回來,再辦入職。”林迅回答。
林迅這人,忽冷忽熱、喜怒無常,不懂,她真心的看不懂他。
“沒事坐在你領導前面,干啥?跟我耍威風嗎?快走!”
即便看不懂,但她在警局的這些日子,她相信林迅不是亂來之人。更重要的是,他給她的那腳,不重不輕,力度和位置剛剛好,剛好踢到她的噩夢里。
離開警局后的鄧一帆,當天接到一通電話。她聽后,故意拉長語句,放慢語速,胡編亂造出一些想法,最后她說:“龍實大橋,答應你就是啦!”
原因很簡單,她現在還不能死。
她有基本的常識,她非常確定今日她們的通話時間已經超過2分鐘,所以她很自信的走進通信公司的業務大廳,打印自己今日的通訊記錄。
沒有。
沒有剛剛的通話記錄。
鄧一帆擦去最后一次為劉芳婷而滴落的一滴淚后,將記錄紙折好,放進包中。
她已有打算。
新阿姨隔日看到無法獨自走路的小女孩,心生擔憂,立即帶她入院檢查。
醫生看后不懷好氣的指責新阿姨:“我說咧,你們看孩子用心點好的哇?這...這都骨裂了!昨天就有癥狀咋么不馬上帶來看,太大意了!”
骨裂是什么?小女孩聽不懂。她只記得每次生病,都是她的媽媽帶她來醫院。
她拽拽新阿姨的衣角,問道:“我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不著急啊一帆,你媽媽...媽媽等你長大就回來啦!”
“什么時候長大?”小女孩繼續問。
“嗯...等你不需要大人照顧的時候,就長大啦。”
“快帶小朋友去處置室,最近都不要走路,落下殘疾可是大事!”
“一帆,來,阿姨抱你。”
“不要,我可以自己走。”她叫喊:“放我下來,我才不要大人的照顧!”她在新阿姨的懷中掙扎。
“乖,一帆,小孩子乖乖的才能快些長大哦。”新阿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