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定今生永結同心
02
母親說，自己的童年最可怕的就是跑日軍。日軍，正是那只黑手，挑起對我們國家的罪惡戰爭，引發我們那一段國難的始作俑者。
有一天，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也踏入了中國內地貧瘠的農村，對老老實實守著自己的貧苦都不敢掙扎的百姓，照樣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直到現在，母親還說，最見不得日本兵的樣子，不喜歡家里人看有日本鬼子的電視劇。
日本鬼子在中國的罪行，可謂多如牛毛，罄竹難書，滅絕人性。我們從各種媒體，影視作品中知道得耳熟能詳，但是，父親母親親身經歷的事情，還是讓我們震驚不已，并更加感同身受。
大約四四年秋后，母親四歲多。
外公外婆，完成了分家時劃分的責任，替他們的六弟，我們的六外公娶了媳婦，置辦了谷倉大柜床鋪等家用必備大件，并分家出去獨立門戶。那天，六外婆病了，外婆去看望她，一直在外面躲壯丁的外公，因為腿肚子上長了一個大包，動彈不得，也就不怕抓壯丁，不用躲出去，好不容易在家和孩子們呆著。
日軍又要來了，家里沒有地方好躲，自己又不能帶著她們跑，外公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藏在草堆里吧，怕日軍來了火燒稻草堆，這是他們的一貫行為。外公想不出別的辦法，還是只能把母親和姨媽帶到草堆邊，剛要用稻草把她們蓋起來，看見大外婆抱著拉著他們家的兩個孩子們跑過來，趕緊讓她們跟在大外婆后面往遠處跑，外公自己，則慢慢跛到屋旁邊的山上，日軍上不上山，只能聽天由命了。
大外婆無暇顧及她們，只自己拼命往前跑，多往前跑一步，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向什么地方，能不能夠逃脫魔掌？母親還是太小，跟不上這樣的奔跑，落在了最后面，且越跑掉隊越遠。姨媽到底是姐姐，大了母親兩歲，一直跟在跟著大外婆跑遠了，但能自己跟上已經竭盡全力，也管不了自己的妹妹。母親沒跑多久，就實在跑不動了，干脆停了下來，自己一個人往回走，但已經分不清方向。
雖然人小，母親卻也已懂得跑不掉是很可怕的事情，還記得當時心里就想，自己會不會也像人家說的那樣，被日本鬼子拿刺刀挑著玩？
想象中的危險，往往比真正的危險更恐怖，當危險來臨時，反倒像嚇傻了一樣，或因看不清它猙獰的面目而被忽略。母親回頭走到一戶人家門口，就看見從后面追過來的日軍，正抓住那家大娘，搜她的衣服口袋，結果什么都沒有搜到，一掌將她打倒在地。母親站在遠處不敢再往前走，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呆望著他們。有鬼子發現了，轉向她喝問：老鄉都跑哪里去了？
母親心里明明知道，他們就是那些可怕的要跑出去躲避的魔鬼，表面卻像碰到隔壁鄰居一樣無驚無怵，小手隨意一指遠處看得見的那座高山，說：“都跑喏（那，后）邊克（去，后同）打（了，后同）”?；蛟S母親還是太小，并不真正明白危險的含義，或許生來膽大不知道害怕，或許真的是嚇得呆傻了，又或許，那是母親擁有人類抵御危險的天分和本能。
這么小的孩子，難道會騙人嗎？這搬篤定迅即的回答，鬼子們不由得不信，丟下大娘和母親，朝山那邊猛追過去。母親說，自己何從知曉那座山是哪里，有多遠？人都跑不跑得到那邊去？后來大些了才知道，那是HUB省的鄰居，HUN省天河村的山，不遠，但也有十幾里地。想想那樣毫無招架之力的自己，卻奇跡般安全地從那樣一幫人的手中脫險，感慨道：“人不該哪門（怎樣），就不會哪門的”。
我卻以為，母親當時的態度，正是救下自己的神意和寶劍。面對純良無邪的可愛的童真，魔鬼也會有惡性迷失的瞬間。如果母親哭著回答“不知道”，他們也會放過一個可憐兮兮的孩子嗎？
就這樣，母親和那位素不相識的大娘，都僥幸躲過了一劫，但自己卻不知道回家的路。躊躇間，大娘問她：“你是臘過（哪個）屋里的伢兒？哪門（怎么）一個人跑到列些（這里，后同）來嗄地？”
母親說出外公的名字，大娘熱心地說：“哦，你是們春（諧音）的丫頭?。磕阋粋€人？你看懸（危險）不懸??！喏你就的（在，后同）列些玩，等大哥哥回來打就送你回克”。大娘心里應該明白，今天要不是這個小女孩，自己的性命還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天有些晚了，大哥哥才回來，背著母親，送她回家。送到了家附近的路上，把她放下來，說，“列哈（這下）你郭人（自己，后同）可以回克打”。
是的，這是自家屋旁邊的一條“夾巷子”，即兩邊地勢略高，草木叢生的小路，走過去就到家了。母親答應著大哥哥，自己朝夾巷里走去。就這樣一別，錯過了外婆見到這位大哥哥的機會，母親一輩子，再也無從知道，那位護送她回家的大哥哥是誰？母親走過巷子，就看見外婆正在找她，一邊找一邊哭訴：“我三個丫頭，上回跑（日軍）我就丟破（夭折）了一個，列（這）回跑你們又跟我弄丟了一個，我又只剩得一個丫頭打……”從開胎至今，生養了十個孩子的外婆，就只剩下了母親和姨媽兩個女兒了，好不容易養了這么大，乖巧懂事的孩子，又沒了一個，叫她怎能不悲痛哭泣？
外婆哭著，找著，突然，母親小小的身影，就來到了她的身邊！外婆，上天對你有太多不公，不能讓你一顆母親的心再次泣血，終于也有用驚喜彌補對你的虧欠的時候，此刻就是！
外婆說的上回跑日軍，無疑是在這之前，母親更小的時候，但一樣記得真真切切。母親是這樣敘說的：
“喏是癸未年（1943年）冬地（天），姆媽帶姐姐、妹妹和我一起“跑日軍”，看到他們的隊伍來打（了，后同），慌忙躲到路邊上的一個垮坑里，還有我們的一條白狗也跟著，幸好它沒哐（叫）。日軍就在我們頭頂上過，他們都是直著眼睛往前跑，要是往下看就看到我們了。的（在）路上妹妹就發燒打，人事不醒，姆媽說，妹妹都恁過（這樣）打，我要帶她回克啊，有兒’，咧（這）是姐姐的小名，母親解釋一下，用繼續到：‘姆媽說，有兒，你跟我一路（起）帶妹妹回克’。姐姐不肯，我就跟姆媽回克，一回到屋地（里，后同），妹妹就死打，姆媽伽（用）兩把椅子打倒打，擱一把簸箕，把妹妹放的里頭，又的灶門口燒打一堆火叫我向（烤），郭人的（自己去）一邊哭。二嘎（外）公和經六舅爺（都系我輩稱呼）兩個來打，跟姆媽說，‘你聽哈子，上頭壇子罐子列撻法子（這樣摔打法），你們還不快點跑嗄，等他們下來打（了）還跑得掉啵？你身邊頭還有一個，死的要顧，生的也要顧啊，快些跑啊，快些跑！’
親人就是親人。外公出去躲壯丁，外婆家里連個可以依賴和分擔一點的人都沒有。這種時候，沒有親人們的關心和幫助，外婆和母親的命運，又不知是什么走向？
母親繼續說：“二嘎公和經六舅舅，一個抱了兩塊劈柴，拿了線撮（鋤頭），一個用一只土箢子提了妹妹，一起到山上克埋打，也不曉凳（得）是埋好了沒有？都是逃命的時候。后來我們回克，在路上和山上看陡（到）好多妹妹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撕稀爛打，豬獾子襖（咬）地，尸骨肯定都刨出來七（吃）打?！?/p>
或許外婆當時就不該回去，幸好后來又躲出去了。但感到孩子病情的危重，情急之下，外婆哪里能夠掂量出，回到家里和留在外面誰更好？日軍也未必家家會到，而重病的孩子，只有回到家里，才可有所保護，總可想一些自己的辦法，起碼比凍在外面要好。自己多帶一個在身邊，既是多一個陪伴，多一分膽量，也可能是多保護一個孩子。
我一直驚嘆母親的記憶力，那么小的時候的事情，竟然點點滴滴都是那樣的清清楚楚。對比一下自己的同齡階段，實在搜索不到什么可以連貫的故事。可是，想想除了母親可能確實生就了很好的記憶能力外，還有經歷過的那些瘆人的，猶如刀刃般鋒利的生活場景和片段，又怎能不刻進骨肉里，刻進心靈里？也許正是這些從人生的起步階段，就開始強加于自己頭上的，與自己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生活境遇和苦難經歷，磨礪出了母親處事不驚，堅韌不拔的個性吧？
那些時刻性命堪憂讓人聽著都心驚膽戰的日子，母親他們跑過，躲過，但還是有始料不及的時候。就在母親跑掉隊的那次以后，沒隔兩個月的一天，外婆他們得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外公被日本鬼子抓走，當向導帶路去了。這一去就沒了音訊，就連人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因為日本鬼子作惡多了，大人小孩的心里都已懂得，落到他們手中是怎樣的危險。家里人都幾乎都已經絕望，不抱外公還能夠活著回來的幻想了。
半個月左右的一個夜晚，皓月朗朗，光輝如晝。外婆、母親和姨媽，在屋外乘涼。母親和姨媽睡在涼床上，都不敢閉眼睡覺，緊覺地盯著門前的路，怕有日軍，或是偷搶的人來。后來，遠遠的就看到真的有人朝她們走過來了。但只一個人，大家膽子大了些，盯著來人走近。到了跟前，母親她們才認出來，竟是外公回來了！一家人倆喜出望外。自從外公被抓走，她們就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不然，早就該認出來了。
外公不止人回來了，還帶回了好多好吃的。外公身上背著一個長長的豆腐袋，那是過去出門人的必要裝束，圓柱形，兩頭沿袋口穿上活動的繩子，拉緊后斜背在背上，將兩頭的繩子系于前胸。外公的袋子里，裝了滿滿的一袋“麻月”，一種撒上芝麻的厚厚的大餅。
那可不是一個出了遠門的父親，特意帶給孩子們的禮物，而是外公從人家的鋪子里拿的干糧。因為老板都“跑日軍”逃命去了，鋪子沒了人看管，逃難的路上，誰碰到這樣的鋪子，也算是老天的格外恩賜，不必客氣高尚，也沒有一個人會這樣做，日本鬼子一來，有用的什么都不會留下。外公也沒有多余的貪念，逃不逃得出命來還不好說，多余的東西又有什么意義？只裝了一袋保命最需要的麻餅繼續上路，也不知道可以很快順利地回到家里。
據外公說，自己被被抓去帶路，每天都在走，一直走在日軍的隊伍前面，也不知道走了多遠，走到了什么地方，走了一個星期，走進了一幢八大間的空宅子，宅子的后面是大片的山林，宅子里的人，毫無疑問都是跑日軍跑出去了。一看這么大的房子，外公馬上心里一動，意識到可能是一個機會。
宅子的兩頭各有一個門道，日本兵從一頭的門道涌進屋去，外公有意讓著他們先進，自己則落在了后面。在一起走了這么多天，算是老夫子了，又離家那么遠，日本兵對外公也沒有開始那么防范。想不到外公一直都在尋找逃跑的機會，看著他們一窩蜂地進了宅子，往另一頭的門道里走，轉身撒腿就往外跑。拐過墻角，翻過院子圍墻就進到了后山，到了林子里，日軍找不到追趕的方向，自己才會有逃脫的可能。
外公說，反正逃不掉是死，不逃遲早也是死，與其一天到晚戰戰兢兢，不如賭一下運氣，或許還能逃得出去。因為外公親眼目睹了一起被日軍抓住的鄉親，慘死在了他們手中的情形，對日軍的無情和殘忍，有清醒的認識，絲毫不抱僥幸心理，才有了如此的決心。
一天，外公他們走在一條正插著秧的田埂上，田里沒人，田埂上濕漉漉的都是泥水，無疑是發現日軍來逃散了。一位挑著一擔大米，也和外公一起走在隊伍前面的老伯，在跨過田口的時候，腳底把持不住，一下子摔倒了在了田里，大米也撒到了田里。那是鬼子從鄉親們家中搶來的糧食，再拉了鄉親的夫挑著與他們同行，以保障他們的生活的。老伯知道大事不好，驚恐萬狀地爬起來，就地連連給日軍磕頭求饒：“饒命啊老總，老總饒命啊……”一個鬼子上去就是一腳把他踢倒，再用槍托狠狠地砸他的身子，最后還是沒有饒他一命，用刺刀將他殺死在了田里。
以前只是聽說，看到眼前的這些，外公心里更加絕望，走路也提心吊膽，想自己是沒得人回去了，不知道幾時因為什么事情也會把命丟在外面的。心中滴血奔淚，卻只能忍住往肚子里吞，在鬼子面前不敢有所流露。豺狼面前也敢抗爭逃生，而鬼子面前卻不敢有絲毫疏忽和造次，生的希望比在豺狼面前更小。求生的欲望有多么強烈，逃跑的動力就有多么強大；外公正是因為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才獲得了虎口逃生的機會，給苦難深重的家庭帶了巨大的驚喜和幸福。
日本鬼子對人尚且如此，對動物就更不用說了。人們常說，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但也不會忘記，在過去很長很長的時代里，牛是人類最忠實又最得力的幫手，對農耕生活的人家來說，簡直是不可或缺的依賴，農戶家中大多都有喂養；人們除了短時間的利用它，便是長時間的精心護飼。
離母親他們家不遠，住著當時也還年幼未嫁的姨婆的兒媳婦一家，他們也養了一條溫順的大黃牛。日本鬼子闖進他們家的牛棚，拿包袱包住牛的頭，活活地剜了牛的屁股肉去吃，牛還未死，他們已經在狼吞虎咽它的肉了；等他們吃飽喝足走遠了，躲起來的人跑回去解開包袱，牛還在睜著眼睛，沒有死去。
它的眼里除了痛苦，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厄運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一層布讓它失去了對世界的了解，和對野蠻、邪惡的認識，但卻沒有逃脫人的眼和記憶。同時遭此厄運的還有鄰居家的豬，也被日本鬼子弄到屋外，按在地上用石磙碾壞豬的腿，直接割了豬身上的肉丟進滾水鍋里，豬還活著，身上的肉已經熟了。
這也是日本鬼子投降前最后的瘋狂，對于所有的罪惡與殘忍，他們都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忐忑，駕輕就熟，輕而易舉?？墒?，世界文明都已經發展到了今天的歷史高度，怎么能夠仍不反省，不悔罪？人類的靈魂難道還不應該升華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