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長大以后的夢想是什么呀？”

“我想當科學家！”

“我想像老師一樣，當一名老師！”

“我可喜歡畫畫了，我想成為一名畫家！”

“我想唱歌跳舞！”

每當老師在課堂上問起小朋友們的夢想，大家都興奮得嚷嚷起來，迫不及待想要跟老師同學們分享自己偉大的夢想，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宣誓。

但，我沒有夢想，不知道長大以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貌似距離長大還很遙遠，遙遙無期。

打小就羨慕別的小朋友，擁有如此美好的夢想，就像羨慕別人家的生活多姿多彩那樣。上學路過菜市場，看到同學在自家早餐店忙忙碌碌收拾碗筷，小小年紀干活干凈利索，就會羨慕別人有想吃就能吃的腸粉豆漿油條，而我只有吃不完的泡面蘿卜干煎蛋和白粥。羨慕家里住得離學校很遠的同學，打小就能騎著自行車上學，而我不管嚴寒酷暑只能步行穿過田間小路翻過高坡，運氣好的話能在校門口碰到老爸騎著摩托車經過，呼喊追趕一小段路，喊爸爸停車載我回家的欣喜。羨慕和父母在菜市場擺攤的小孩，能有更多的零花錢；羨慕別人家開便利店，有吃不完的糖；羨慕別人家經營著五金店，從小就能擁有自己玩弄搗鼓的收音機；甚至羨慕別人家的修理鋪，萬物都能修……從不羨慕長輩眼里別人家的孩子有多么優秀，只是羨慕別人家的生活方式多彩有趣，不會無聊單調，于是常常在幻想，我要是生在他們家，該多好玩呀。

當然，我的生活并非一無是處。小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每當聽到爸爸一早騎摩托車啟動聲響起，我著急忙慌提著鞋子，邊喊邊往外跑，“爸爸，等等我！我也要去探街！”探街，即是趕早去集市買菜，一般天蒙蒙亮就出發。一路風馳電掣，趕上風大的早晨，爸爸會突然加速并俯下身子，露出我小小的腦袋迎著冷風吹，冷一激靈，然后我們會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耳邊的風聲卷著笑聲散落在身后漫開，遺留在童年的時光記憶里。

來到菜市場，趁著爸爸停車的空檔，小小個子的我拿起掛在車頭的菜籃挎在肩膀上，像個小跟班似的跟在爸爸后面。賣豬肉的叔叔是爸爸的老熟人，我們總是會去光顧他家的豬肉鋪，擺放豬肉的案板又寬又厚，支棱得老高。站在邊上的我只能踮起腳尖探出個小腦袋左看看又看看，奶聲奶氣“排骨好吃，買排骨?！笔迨灏讯绾玫呢i肉排骨裝袋，我高高舉起撐開口的菜籃子去接。“你家女娃這么大啦，真聽話。”叔叔邊說邊遞給到籃子里?！白吡斯?，你記數?！卑职终f完轉身就去下一家，我趕緊又挎上菜籃，加快小碎步緊緊跟上。

接下來就是新鮮魚鋪，說是鋪，其實不過漁民們是在地上鋪一張洗干凈的肥料編織袋，將一早從海里拉起前一晚上撒開的漁網捕起的魚蝦攤開，按魚蝦蟹大小品種分門別類，一小堆一小堆擺好，不少魚蝦還時不時撲棱著尾巴，像是擱淺在海邊努力掙扎著想要跳回海里，但在買客眼里卻是魚蝦極其新鮮的表現，看得惹人眼饞。

在海邊長大的孩子，愛吃海鮮更勝于肉類，挑食的我最喜歡吃的是魚眼珠子和腎，這么多年只是會認魚的樣子但叫不出名字，長大以后再難吃上了這么好吃的魚了。

再挑些熟食和應季的青菜，全家一天的菜就都安排好了。

最后就是我最期待的時刻啦，作為小跟班拎菜籃子的獎賞，就是包子，芝麻餡的、花生糖陷的、椰絲餡的、韭菜餡的……咸口甜口新鮮出爐的包子熱氣騰騰香得要命，讓人垂涎欲滴，也讓我一直鐘情于早起當個小跟班。偶爾還會遇到賣烘焙蛋糕的小攤販，能吃上漂亮美味的奶油小蛋糕。

碰上芒果的季節，還能買些小芒果解解饞。古有孔融讓梨，今有小妹讓芒果。話說有一回，老爸給我買了五個小芒果，讓我和哥哥分著吃。哥哥去上學了不在家，我忍不住先吃了倆，等哥哥放學回家，我高高興興掏出三個芒果，“哥哥，爸爸今天買芒果給我們吃，給。”我把三個中最大的芒果分給哥哥，“給你一個最大的，我一個，爸爸媽媽不吃，我幫他們吃一個哈?！泵⒐钦娴膼鄢?，數學也是真的會算，數學的潛力在此刻發揮到極致，哈哈哈。當年分芒果的趣事讓老爸津津樂道好多年，逢年過節別人家的小朋友是表演節目，我家的節目是爸爸講我讓芒果的趣事，到后來親戚朋友都知道我最愛吃芒果了。

長大的瞬間，在某一天就不知所以然地失去了擔當買菜拎籃小跟班的身份。而沒有夢想的小孩，漫無目的悄然長大，直至不得不回答關于夢想的問題。

我對《我的夢想》這篇作文記憶深刻，是因為語文老師的評語“這樣子想法是不對的，這并不是夢想”，沒有夢想的孩子，所能編撰出來的《我的夢想》的作文，是不及格的。

小學五年級，我的夢想，是希望能夠考上縣城一中，去縣里當寄宿生。只有這樣，我才能遠離家，遠離每天晚上摸黑洗刷刷總也刷不完的沾滿泥濘的衣服、中午放學來不及吃午飯趕往地里摘那摘不完的辣椒，放學回家用柴火燒的做不完的晚飯、肩膀與擔子齊高不得不卷兩圈繩子但卻怎么也挑不滿的水缸、春節假期剝到手指頭起水泡也剝不完的花生種、酷暑除不完的草和拔不完的花生、用水桶從水井打水挑水卻淋不完的菜畦、指甲脫落依然披星戴月泡在稻田泥漿里插不完秧……

是的，自私的我，曾經是多么渴望遠離這一切沒完沒了的現實。如果夢想可以允許更小，如果許愿都能實現，當時迫切想要實現的小愿望，只不過是在按壓打水被把手反彈撞到胸口一直無法呼吸的幾秒時奢望村里能通上自來水，或者家里水缸距離水井的坡路能更短些；在其他小伙伴追逐螢火蟲嬉戲玩鬧的夜晚而我不得不邊抹眼淚邊洗刷衣服時希望家里能買上一臺洗衣機解放雙手；在點柴火燒飯被煙嗆到鼻涕眼淚一起流的時候渴望家里能有一臺電飯鍋；更甚是中午放學趕往辣椒地摘辣椒時能有個口罩遮擋辣椒散發出讓人暈眩作嘔的氣味或者能摘快點在下午上學前能有時間回家吃口飯……

無時無地，夢想無處不在，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作業本上，換來的是批評與重寫，至此，對寫作文的恐懼更甚。

記得剛上三年級那會兒，剛開始學習寫作文，第一篇作文就是三年級第一學期第一周周記，老師布置的周末作業。等到第二周周一上午第一節語文課，老師讓大家把作業擺在桌面上，開始檢查周記。連續檢查幾位同學的作文本都是空空如也，不知從何下筆的我心里還暗暗慶幸，還好大多數同學跟我一樣沒寫，不然我該怎么辦，畢竟“法不責眾”。殊不知，此時此刻的老師早已怒火沖天，抄起一把掃帚，沒有完成作業的同學都要打手板作為懲罰。而我在這學期開學初因二年級期末考試年級第一剛拿了獎學金，老師眼里的好學生也沒寫作業，剛樹立的好學生形象化成泡沫，碎了。

說起二年級期末考試年級第一的榮耀，不得不提一年級各科全軍覆沒的慘狀。學前班連續兩學期都評為三好學生的我，一如既往的乖乖表現，班主任經常表揚我很聽話很乖，說學期末要給我評個三好學生獎呢。沒想到一到學期末就栽跟頭了，恰逢班主任休產假，交由班主任同為老師的對象跟進學期末的相關工作，期待散學會能捧回獎狀的我沒能如愿，只領了一張不盡如人意的成績報告單，拿回家讓家長簽字。我頓時覺得天要塌了，當時只是覺得班主任休假怎么能不跟接班的老師交代下，之前許我獎狀呢！

更可怕的是，小孩子最怕比較，鄰居家的小孩哥是同年級隔壁班的班長，期末領回“三好學生”和“學習成績優秀”兩張獎狀，真是天差地別。我們相伴回到家的時候，大人們都聚在鄰居家談天說地，一看到我們回來，笑著問“期末考得怎么樣？”“有沒有獎狀呀？”鄰居家的小孩哥興沖沖揚起手中的獎狀，“媽媽快看，我有兩張獎狀！”而一旁的我，刷一下臉就紅了，灰溜溜跑回家去，關上門。

沒想到的是，等上了二年級我居然就突然開了竅般，沒有刻意的努力，或許是課堂多了份認真，學習成績自然而然就上來了，但期末考試拿下第一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上到三年級，任課老師都換了，班主任也是新調來的老師，同學們和老師們其實也并不特別熟悉，只不過是因為學校按慣例在開學第一周舉行基金會獎學金頒獎典禮，獎勵上學年全年級排名第一的學生，頒發獎勵證書和獎學金。五十元的獎學金對于當時過年壓歲錢只有一塊兩塊的我，簡直是天降巨款，興高采烈帶著獎勵證書和獎學金回家。那段時間爸爸媽媽不在家，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當時交給奶奶替我保管，沒能在第一時間和爸爸媽媽一起分享我的喜悅，至今依然記得當時那份失落的心情。

也正是因為這次頒獎，我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就記住我了，或許在她的初印象里我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吧。

當作文檢查到我的時候，手持掃帚的老師站在桌旁，用力拍著我空空的作文本，厲聲問道，“周記呢？為什么不寫？”

“我不會寫?！蔽业椭^弱弱答道。

“‘第一周’這三個字也不會寫嗎？這是做作業的態度嗎？把手伸出來擺桌子上！”

我顫抖著伸出雙手擺在課桌上，只聽見掃帚起落“啪”一聲，砸在我心上。從此，作文便成為了我小學時代揮之不去噩夢，常常夢到寫作文無從下筆，當即夢中驚坐起，嚇出一身冷汗。

不會寫作文，再加上沒有啥夢想，要完成《我的夢想》，簡直雪上加霜，難上加難?？粗蠋煹呐?，我絞盡腦汁，想不明白，人為什么要有夢想呢？沒有夢想不行嗎？后來，在老師的一再要求下，補寫重交。于是，照貓畫虎，按照老師的期望，重新寫了一篇老師想要的我應該有的夢想的作文?！段业膲粝搿罚何蚁氤蔀橐幻鈽s的人民教師，像辛勤的園丁，灌溉呵護祖國的花朵……

許多年后每每想起都汗顏，慶幸沒有實現年少無知的夢想，而誤人子弟。

有負面典型，就會有正面榜樣。老師讓寫得比較好的同學在課堂上分享自己的作業。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們班的班長同學，連續榮獲好幾年的年級第一，“我的夢想是當一名企業家，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乍一聽，企業家不像“科學家”“文學家”那些夢想那么神圣高大上，但仔細一想，讓人眼前一亮，不落俗套。

再往后，當別人問起我的夢想，我的回答都是“當個企業家”，一帶而過沒有過多解釋。解釋不出所以然來，只有努力地活著。

我沒有夢想，只有偷來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