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誰寄錦書來
關中的早春,總難奈料峭清寒的雨。
習習谷風未暖,無際冷雨就如附骨的壞疽一般,抵死徹夜糾纏。
蕭疏陰冷的模樣,讓善于循門報曉的僧侶行者都躲了清凈,縮在廟里不肯出來。
然而
其中卻有一點燈火隱約,不吝犯夜。深深款款的,行了近來。
蒙蒙霧罩,勾勒出一剪纖細的玲瓏身量;煙雨迷離,襯托了她周身素服俏落。
蓑衣青傘,翹腳高靴,攬裙纖指,抱藥細臂。左手畔處,一提煞白色的燈籠輕輕搖動,映照亮半張眉目婉轉,布滿哀憂的臉。
終于,她在一棟老舊的赤漆竹樓下停駐身形,深深望了其中一眼,這才斂起衣衽,小心翼翼的拾級而上。
“姑娘,喪期已了,可以改換新衣了。今日大昕,即有天使蒞臨?!?/p>
她仿佛怕驚嚇到什么,聲音細細的,宛若新谷鶯啼。
話音未落,卻又忍不住驚呼起來。
潮濕的二層閣樓里,燈火螢弱。
雞翅木的地板積了不知多少水,檀木欞的窗子四敞大開。無邊夜雨簌簌潲進來,不停吹打在窗下一個穿著破舊喪服的女人身上。
女人的年紀不大,看上去卻又好像殘燭當年,垂垂老矣。細長到堪稱妖媚的瓜子臉上,青黛不描、鉛粉未施,顯得有些過分蒼白。
聽見有人上來,她這才肯微微挪動身形。稍一動彈,便有細密的冷汗從額頭沁出,合著雨水,輕輕滴落到身前劣棗木矮幾上。
“白晚么?卯初了?”
她語氣微弱的開了口,聲音說不出的有氣無力,痛楚疲憊。
白晚心中一愣,泫然欲泣的臉上愁眉千鎖,卻還是輕輕應了一聲“是”。剛待上前幫扶,又聽見那女人道:“你剛才說,誰來?”
白晚聞言,神情更是擔憂起來,欲言又止良久,忽的溫聲笑道:“是冊婚天使,專為姑娘姻嫁而來?!?/p>
說著,她微頓了頓,又道:“聽說事能玉成,全賴孫舅爺冒死干謁?;噬嫌职z史家忠烈滿門,只剩下姑娘伶仃孤苦,無所倚靠的緣故?!?/p>
她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女人的反應,生怕哪個不經意的語氣措詞,就會刺激到對方。
“姑娘久居閨閣,可能有所不知。傳言那忱王生的相貌堂堂、龍姿鳳表,且又天性樸拙、渾若赤子,是無數士女思嫁的對象。兼之身份煊赫顯貴,想來能覓醫國妙手。說不定……姑娘的病就有救了?!?/p>
女人恍若未聞,兀自癱坐在梨木椅上。仿佛先前的簡單話語,就已用盡了所有力氣。
白晚將一切看在眼內,緩緩走上前去,小心斟酌著說:“姑娘,冷雨傷身。奴婢先扶你起來,換套干凈衣裳,上床歇會兒吧!不管怎樣,這園子都不能再呆了,墻破院壞的,是個人都能進來。聽說昨夜,連家廟里都進了賊。短了東西倒無所謂,說不定何時,還會連累到姑娘你?!?/p>
沉默,依舊還是沉默。
濕冷的陳舊閣樓上,風雨如寂。黑暗之中,唯聞眼前女人痛苦的呼吸聲與青燈火焰嗶駁。壓抑的氣氛仿佛刮骨的刀,一下下剔在血肉淋漓的大腿上,不住發出瘆人的響。
直到陰雨的天色也堪堪欲曙,她這才將臟亂蓬亂的發首歪了歪。語氣微微的,幾乎有些詞不達意起來。
“我那從舅,雖然紈绔急躁、秉性不善。卻也,別太過分了?!?/p>
白晚聽的又是一愣:“姑娘你說什么?我聽不懂?!?/p>
然而女人再次沉默,黯淡的眸子慵睜懶展,定定望向了窗外。
順著她目光看去,只見天色霧蒙,晦冥煙雨,迷迷蕩蕩的,什么都看不真切。
正要放棄時候,一只矯健的灰色鴿子奮力破開雨幕,撐著翎羽,倏然向小樓飛來。
最后撲棱棱的,鉆進了檐下的鴿舍。
女人的身子微顫,白晚早已經見微知著,替她越過了斑駁的棗木矮桌。探出大半個身子,將那鴿子掏了下來。
然后自綁在鴿腿的信管之中,取出一張做工精致的華箋。
展開看時,發現上面胡亂潦草的,寫了兩行不知所謂的字:
嬛緜好眉目,閑麗美腰身。
樞機榮辱主,角枕已雙陳。
她皺了皺眉頭,輕輕將信箋折了。才要開口言語,竟又聽到那女人開了口:
“我讓你找的車。好了嗎?”
“姑娘莫非……是要逃奔?”因為正在思索,她忍不住的脫口而出。
女人搖了搖頭,妖冶的雙目黯淡失神,口中仍是不明所以的話:
“可以逃,但沒必要?!?/p>
白晚心下更是莫名,低眉沉吟一陣,決心這次定要問個究竟。
這時,一名綢衣短髯的中年男子忽然從外闖進來,口中大聲嚷嚷道:“喪期已滿,你怎還穿重服?快快除去,熏香沐??!不然就要闖大禍了!”
見到是他,女人索性轉過頭去,來了個置之不理。旋即覺得這樣不好,又特意支撐右腿,吃力的站起身,搖搖晃晃的立于云窗之前,假裝在看外面的風雨。
倒是白晚,她十分輕蔑瞟了那人一眼,冰冰冷冷道:“喪期方滿,就來逼婚。孫舅爺好個急功近利的心!怎么?就那么篤定,姑娘肯遂你意?”
男子的身形一滯,似是有些怕她,訥訥說:“圣意鈞裁,天恩隆賜,此事由得了她?”
白晚又是一聲冷哼:“將死之人,有什么由得不由得。就算罪夷三族,也連累不到誰……除了,冒哀干謁的你!”
說著,她重重向那男子推去,冷冷道:“起開!別在這里污了清氣!”
男子冷丁被推了個趔趄,臉上的神色大變,甚至有些情懷激蕩起來。
“你少拿我說事情!干謁之時,我怎知她要死了?而且……而且……將死之人又怎樣?就算捆,我也能將她捆了去!哪怕過去只一天,她就發病暴斃!”
白晚聞言,臉上又是一聲冷笑。
“捆?孫老爺的想法還真多。若只一天死了倒還好。不然,姑娘的性子你也當知道!還有,我須得勸老爺一句,姑娘如今就在這里呢,煩請收斂一下丑態!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就算真出嫁了又怎樣?蔭蔽你?一個薄情寡恩,仗勢欺人的外親從舅?古語云:孝子有終身之憂。姑娘若不想嫁,那這喪就能守一輩子!”
聽到這句話后,男子的情緒更是起伏不定,直至最后,竟然逐步崩潰。仿佛一個血本無歸,再無退路的賭徒,就連面目都變得扭曲可憎起來。
“鉆營……呵哼,鉆營!謁見到最后,原來成了作繭自縛。寧折不彎,好個寧折不彎!我現在就去給她折了!”
一語未罷,他忽然撞開白晚,匆匆向那女人跑去。與之伴隨的,身后響起的慌亂驚呼。
“孫承宗,站住!你要做什么!過了今天她就是忱王妃,你這么做就不怕被殺頭?”
孫承宗聲音冰冷冷的:“過了今天她才是,現在還沒過呢!”
說著,他的音調忽然一轉,如顛似狂一樣吼道:“而且,她不是不嫁么?一個將死之人,忽然暴斃也沒什么稀奇。兩害相權,我可不能栽到個小丫頭手里!只要她死了,也就沒了所謂的忤逆圣旨!”
直到此時,窗前的女人終于回過了頭。黯淡的雙目輕忽莫名,讓人看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然后,她的身子猛地向后倒了去。
早就不結實的陳舊軒窗應聲而裂,她殘破的身軀如同一枚失去把控的石頭,呼啦啦的在風雨之中急墜了下去。
“阿姐!”白晚見狀,忍不住的驚呼出聲,想要施救,卻已再也來不及。
孫承宗心中也是一驚,惶惶向窗前跑去。
然后,他狠狠的捶了一下原本應該很名貴的檀木欞子。
只見窗外冷雨飄搖,野草蒼茫。泥濘不堪的樓后小徑上,竟有一輛高高堆滿谷桿麥秸的板車的???。
女人的身體重重墜落,伴隨一聲努力壓抑的悶哼,在上面砸出了一個深深凹陷的口子,隨后就地躺倒,再也不動了。
板車前方一名頭戴蓑衣斗笠,破舊儺舞面具的車夫,微微抬頭,似乎十分不屑的瞥了樓上一眼。而后馬鞭揚起,吱呀呀的揚長而去了。
突然的變故,讓孫承宗又是驚訝,又是氣憤,感覺自己好像被人耍了一樣。驀的回過頭來,一把抓住了白晚的衣領子。
“臜奴!你竟然敢幫著史連翩逃婚?走,跟我去見官!”
如是變化,讓白晚也大出所料,雙目之中滿是驚悸,不住的喃喃自語道:“這,怎么可能?”
孫傳宗氣急,舉起拳頭劈頭蓋臉就要砸下,口中不住恫嚇道:“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趕緊說,那小賤人去了哪里!不然……不然我就打死你!不對,你快告訴我,連翩到底去了哪兒?我是她舅舅,無論如何都不會害她的!她一定被人騙了,會死的!她可是史家唯一的骨血了!是你從小陪侍到大的主人!”
白晚被人攥住衣領,下意識想要閃躲,臉上仍舊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末了終于反應過來什么,神色這才重歸于常。
“你說的可當真?”她仍有些不信的問。
“廢話!我可是她的舅!”
“希望你這次不再說謊。我不知姑娘去了哪里,但她最近傳書之人,諢名喚作白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