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冷漠的看著史連翩歸來,面上并無多少欣喜情緒。
冊妃之時,正主不在,不得已用奴婢冒替。不是逃婚又是什么?
雖如此,他還是努力攢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道:“你何處去了?”
他的心情既糟,自然再沒什么客套話,上來就是開門見山。
史連翩輕輕呼了口氣。
她當然知道,冊妃當日,正主不在,多少是圓不過去的。
不得已,也只能含糊其辭,敷衍搪塞,說道:“出門吃了個飯。”
“身患重疾,卻出門吃飯?”
“患重疾,就不能吃飯么?”她醞釀一下,有樣學樣的,學起那傻王爺來。
“可知今日約婚做期?”
史連翩眉頭輕擰,看起來有些莫名其妙:“一應媒聘,皆由家長負責。和我有什么關系?”
“冊妃,也和你沒關系?”
“有關系嗎?”
“你不在,冊誰?”
“哦,好像也是。可妾并不知道啊!”
王孟此時,已經慍怒,道:“你的親戚傅姆,就無人和你說?”
簡單一句,勾起她幾許傷心事,蒼白的面色如雪析霜,語氣凄愴說道。
“我的傅姆,三年前就已死難。至于親戚,只剩從舅一人。天聽未至,便就出門,實不知今日還要冊妃。”
“令舅可認為你逃亡不歸,不惜冒妄。”
史連翩張了張嘴,本想解釋。骨上傳來鉆心痛,卻讓她倒抽幾口冷氣。咬牙緩了很久,她方才抹掉冷汗,賠著笑搪塞說:“天使說笑了吧?我這姨舅,雖然奸懶滑饞,秉性不良。膽子素來卻小,哪里敢做冒妄之事?分明是知道還會回來,這才讓婢女捉刀。我婢子不知內情,又一心為主,于是鬧了小小誤會。哪里有什么冒替逃婚奴告主,只是烈仆救主,仗義死節罷了。說起來,我可能還要好好感謝她呢!”
難得的長篇大論,讓她更是辛苦,難禁疼痛。卻仍努力掙扎著,堅持說了下來。
孫承宗如同得了臺階,接過話頭,忙不迭的應聲:“正是,正是!我外甥常年抱病,薄暮西山。今日難得好轉,心情不錯,想出門逛逛。圣意垂臨,就已不在。雖然失期晚歸,薄有過錯,但望看在故去的連襟面子上,寬恕一二。”
王孟瞪了二人一眼,對于他們的話,是一點兒都不信。
裝傻充楞,以為就能瞞過不成?
不過話都到這個份兒上,也不好再加苛責。既然有了解釋,面子上過得去也就行了。
畢竟忠烈滿門,該遷就時還是要遷就的。
總不能因為一些瑣碎,就撤詔治罪不是?
不管怎樣,今日聘財已受,冊妃已畢,再也不會出什么意外。
也是,一個抱殘之人而已,出身也沒多少高貴。得為王妻,光耀門楣。這是多少達官貴人求之不得的顯耀。給個臺階,既往不咎,看的全是滿門忠烈的面子。
他如是想著,臉上微笑又現,春風和煦說道:“那此節就不提了。新妃趕快答拜,我也好回宮覆旨,準備親迎。”
望著春風滿面的王孟,史連翩深吸了口氣,忽然說道:“煩請屋內一敘。”
“有什么話,這里說就好。”王孟有些無語,暗想這女人事兒可真多。
“煩請屋內一敘。”史連翩依然重復著,顯得十分頑固偏執。
王孟一征,微微猶豫了一下:“墳塋滿地,不吉。”
史連翩略不遲滯,回道:“忠魂在天,何忌?”
話都這么說了,當著這大半街的士民。他生怕對方再有什么驚人之語,不得已,也只能在納征冊妃之日,選擇進入史公邸。
看熱鬧的人群怏怏而散,美事玉成自然圓滿,卻總讓人覺得少了些什么,不夠勁爆。
史連翩好久沒來正屋了
冬日方盡,夕陽薄暮。就連屋脊都染上了淡淡的衰黃。
因為荒廢久了,曾經的一切,如今只剩荒涼。
塌陷的院墻,嶙峋的亂石,蔓生的野草。所謂的正堂,塵埃高壘,僅余了幾把破爛椅子,四仰八翻倒在地上。
惡草滿室,密布蛛網,連個落腳之地都難尋到。
史連翩隨便找了半旯瓦片,墊屁股坐下去,非常了當的說道:
“我不嫁。”
事至而今,她忽然不愿多費唇舌了。
王孟愣怔一下,旋即怒起。就連慣來的笑容都收斂住了。
“圣制已宣,豈容違背!”
呵斥如雷,史連翩卻并不為意。自顧自的說:“自古嫁娶須有婚書。目下婚書不見,做不得婚。”
無知至此,讓王孟很是頭痛,強忍著怒意說:“天子制書冊妃,何須婚書!”
史連翩臉上閃過一抹疑惑:“士民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婚書作準,戶部冊籍,然后禮成。如何于皇上,就不需要婚書?不過縱使有,父母也已都不在……”
聽到這里,王孟徹底無語了。心道孫承宗之前說的“某之甥愚蠢又弗教。”竟然不是謙遜,而是事實不成?
但制文已宣,無可回旋。不得已,也只能繼續解釋說:“天子擇婦,自然不須婚書!天地君親師,君為首,君之、父之。《孟子》曰:不孝君父,所謂亂也!如何做不得婚?難道父母不在,就不嫁娶了?”
史連翩有些傾頹的坐在半拉瓦片上,環臂抱著單膝,抬目瞥了眼副使案上,那尚未全禮的制書。
“哦,也是。’君父之命不校,’焉能不從。那……不肖后輩倒是有兩句話要說。敢問天使:冒妄頂替,徒。奴告主,絞。這婚書欺瞞,違律為婚,又該怎樣?”
說著,她竟然挑挑揀揀的,背誦起那制文來。
“爾……史逢五女……修明內湛,淑問外昭……忱王晧,年既長成……平章門下王孟……持節冊爾為忱王妃……”
說到這里,她稍稍沉默了一下,方才又道:“我聽說約婚作書,當具名男女,長幼,嫡庶,疾殘……此處卻好像漏說了什么……比方說,這忱王是個傻子?違律而婚,父母主婚者,獨坐主婚。女家冒妄,徒一年,男家冒妄罪,加一等。卻不知天子、君父,該如何算?”
說多少遍了,制書不是婚書!
王孟胡須都氣的顫抖,強忍著怒氣斥道:“匹女大膽!口不擇言!天子之制,豈可與婚書并論!”
史連翩并不領他的情,低垂個頭猶自在說:“’聘則為妻’,縱然不以聘論,納采請期之言,亦應在耳。緣何階前之唾未晞,便就朝語而夕忘了?
“皇室之胄,豈能與庶民并論?”
“是說可以顛倒是非,欺負絕戶,恃強凌弱的意思?”
王孟聞言,心中冷笑不已。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焉能看不出此人是何打算。
家堂湊不出一對兒的人,說話就是硬氣啊。
硬氣到敢胡攪蠻纏,耍小聰明。
裝傻充愣,偷換概念;虛張聲勢,拖人下水。種種奸佞手段,倒是溜的很。
所依仗的,不過是從父,父亡;從母,母歿。連帶著她的爺叔兄弟,娘舅姑表全都同日赴了黃泉,丁個不剩。
任性刁鉆,女德不修,倒也不負她素日風評。
若非干系重大,他早就拂袖離去了,豈肯和個不教之人廢話。
惱怒之中,也不想再留什么情面,冷冰冰掃了眼下人一瞥,陰惻惻的說:“怎么,你是想要悍對制使?”
史連翩依然低垂著頭,小指無規律的劃拉著地:“不敢。也不敢嫁。”
“你父兄一體忠孝,捐命國難。你如今卻行不肖,侮辱家風,喪德敗紀,還說不敢?”
小指的劃動戛然而止,就連呼吸也一時頓住,流轉的思緒飄飏,不知轉動去哪里。
末了她回過神,輕吐了一口氣,努力正色的說:
“冊妃之禮若成,妾自然不敢妄言。君父有命,百死無悔。可如今……這禮不是還未成么?孟子言:“君有過則諫。”妾一無知女流,才不及垂髫,識不出閨閫。德薄見淺,智愚謀蠢。但也知道’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的道理。工部身居大位,是國之棟梁。怎能有過不諫,一味徇私,卻讓君父觸律犯法?是故妾雖死,而不敢嫁。”
義正辭嚴的話語,讓王孟都有些疑惑起來。
莫非她真一心為天子著想,是自己錯怪了?
“疾殘者,謂狀當三疾,肢體不完。三疾者,謂矜、狂、愚。至于忱王,聰敏好學,外拙內慧。你言其癡愚,豈有所證?”
他見對方油鹽不進,不得已換了個口吻,準備來個釜底抽薪。
人心自古兩論,賢愚最是難勘。升斗小民,道聽途說,能當個什么?
史連翩聳了聳肩,語氣之間,多了幾分輕薄:“大可請來,于鬧市驗證。我問他答,看癡與不癡,愚或不愚。或者,王公可回家問下令郎。我們今早才剛見過呢!”
“什么?”
“倒也無其他,不過是忱王聰敏,讓妾去考了個秀才。”她頓了一頓,十分尋常自然的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