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并不舍棄,針鋒相對的繼續斥說:
“持重不足,少了日子,終究是你自己的過錯!一再推脫,信口雌黃,不過是在耍賴放刁!”
史連翩身子一顫,又抽了抽早已不通的鼻子,輕輕擰轉手杖,橫在膝上。雙手一左一右按扶其上,有意識的在上面擰擰搓搓。時不時傳來的劇痛,讓她幾近虛脫。頭顱卻努力高高揚起,下巴幾乎要戳到頂梁上去。
她含著淚,忍著痛,連日來受的委屈欺辱,仿如滿盛明珠的昭華玉斛。伴隨著一夕碎迸,合數傾瀉盡出。
“王公既說是我自己的錯。
那請問前日夜晚,我家中又進了賊,失竊無數,甚至闖進了家廟。即日報官,緝賊無蹤,贓獲難尋。早上才發現,連禫祭用的祥服都丟了,不能成禮。這是我自己的過錯?”
“不是說了,可以借……”
“祥服既無,于是全家上陣,老少貴賤共同織造,堪堪成服,是我的錯?
傍夜大雨,沖毀廬墓,這是我自己的過錯?我冒雨培土,扶病禫祭,雨浸瘡癰,苦楚難禁,痛徹骨髓,一再暈厥,是我自己的過錯?”
“沒必要自己織的……”
“醒來已過子時,舅舅怕誤來吉日,已讓人穿了我衣服相代。這是我自己的過錯?
廬中更無它衣,風雨侵窗,徹骨冰涼,手腳畏寒,幾死者數矣。又想到雖有人相代,我終究未曾全禮。所以披了喪服,暫且御寒。是我自己的過錯?”
“……”
“我心想納征雖急,按禮也只是納采。昨日墓毀,亡魂難安,于是想趁大昕之前,納采未來,強撐病體,冒死出門。以期可以采購香燭彩紙,于墳前一奠,安撫亡魂。同時禱祝,庶全禫祭之禮,能夠婚娶,這是我自己的過錯?”
“我剛剛離家,就遭男家欺迫,被趕到舉場應試。不得已晚歸,然后又被王公恫嚇為婚,威逼侮辱。折騰一天,喪服仍在,祥服難著,禫祭無門。
現在又要怪我不能全禮?”
“我不過是個蓬閨執帚,棄捐蒲柳,紡磚弱質,草一般下賤的人。何德何能,敢全孝子之禮?”
咄咄逼人的累牘長篇,終于使得王孟目瞪口呆。
他怎么都想不到,史連翩不但拒婚。還聲聲擲地,條條狡辯,耍潑放刁一樣,胡攪蠻纏。
他更沒想到短短兩天,就能有這么多的破事兒。
他將信將疑的看向孫承宗,得到的只有很不甘心的點頭認同。
于情于理,孫承宗都不可能不想冊妃。他既認同,多半就是真的。
事情鬧到如此境地,他還能再說什么?
總不能真的殺人滅口吧?
他這么想著,惡向膽邊生,越發覺得此事可行。
誰知史連翩深吸了口氣,冷丁道:“倒也不是沒有緩和的余地。”
“什么?”王孟又是一愣,隨即猜想對方巴巴說了這么多,不過是想獅子大開口。
比如,要過多的納征之財。比如,為她的余親索求官爵……
“衣冠之嫁。”史連翩一字字說著,目光定定望向早就塌陷的屋頂。
明月欲出,星光漸明,天要徹底黑了。
“嗯?”
王孟并沒有理解她的意思。
史連翩伸手,讓白晚扶她起來,然后緩緩說道:“六聘如故,冊妃如故,婚禮也如故。我這將死之人,就不必動彈了。守幾畝荒園,一方殘樓,等死就行。生未同床,死可同葬。也算生是他們楊家的人,死是他們楊家的鬼。”
勞什子的,這都是些什么鬼!自己聽都沒聽過!
還衣冠之嫁,你咋不衣冠之冢呢?若非忠烈滿門,闔家赴死,哪容她如此放肆。
不過……她
說的這么果斷,莫非還語出有典不成?
“此事不敢擅專,須奏請天子酌定。”他想了想,不得已只能開口拖延。
史連翩輕輕嗯了一聲,自懷間摸出一張紙,現寫了一紙答書,讓白晚奉與他然后說:“這是草擬的答婚書,天使可先帶去男家。若同意,就再拿回來給我,花押蓋印。”
王孟狠狠的剜了她一眼。
都說了,不需要報答婚書!
但他并未多語,終究還是選擇離去。
將出門時,他忽然回頭,十分推心置腹的道:“弱質女流,無由依附,天子也是為了你好。”
史連翩緩緩搖了搖頭。
“為何你們都認為,我需要去依附呢?譬如女蘿,看著美好。離了依附,卻無論如何都活不下去?史家雖敗,仍有田宅百十頃,奴仆若干名,數年以內還能變賣敷出。再不濟,也還有螟蛉興家,封蔭之澤。又何必非要依附?”
“莫名其妙!”
王孟低聲嘟囔了句,在孫承宗的謙身恭送之中,長衣拂袖而去。
自始至終,他都無法理解這女人的行為和邏輯。
頃刻間,屋內人呼啦啦散盡。
卻被很快,史連翩身旁只剩了白晚一人。
自打進屋以后,她一直都未作聲。直至此時,才讓下人掌了燈在前引路。她自己又從壁上取下一盞積滿塵埃的生銹鐵燈籠,鍥而不舍的用火石點著。一邊撐起照亮,一邊小心翼翼的攙扶史連翩回屋。
晚風淡蕩,暮色襲人,令本就荒蕪的宅邸,平添幾許陰森氣氛。她仔細辨認著腳下道路,柔聲道:“姑娘,你又何必如此呢?”
史連翩卻并沒有回答。
白晚早就習慣她的沉默,并不多問什么。忽然又有所思,語氣輕輕道:“‘臣子不孝于君,是謂亂也’。這話出自《墨子》吧?”
史連翩仍不做語,過了許久方才開口:“此事若成,你會作為媵妾,奉釵衣至忱王處。到時莫逞機靈,好好服侍。”
白晚的神色有些復雜,言語關切的道:“姑娘,我……剩你自己該怎么辦?”
“放心,三兩月內還死不了。”
白晚聞言,神情更是憂傷,深低著頭愀然不語。
熒白的月光打落下來,透過她光潔黑亮的發梢,于修整的額頭上投出纖娜的剪影。身遭的竹影婆娑,枝葉搖動,仿佛一幅招展的美人圖畫。
“忱王爺雖有矜愚,總也好過在家。說句不中聽的,下人們日日詐虧,侵奪畜產,都快把家中搬空了。”她好似鼓了好久勇氣,柔柔開口,道。“這月的傭錢也早該放發,今日姑娘出門,我去府庫檢點,發現差二十兩不夠。只得再典當些家什,用作周轉。”
史連翩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幾乎全都倚靠在她身上,幽幽道:“離收租還有多久?”
白晚莫名嘆了口氣,道:“足足四個月整。晌午時候,安陽徐家的送了幾筐柿餅來,說是剛曬好的,還沒吃過。先供奉府上嘗鮮。聽話里的意思,是冬日久旱,開春少雨。嘉禾枯死,夏租難繼,想與秋租并在一起。”
“后來呢?”
“孫老爺給拒了,直言家中也不寬裕,勉強才過去了年。姑娘是知道的,這幾年孫老爺處處干謁,花費著實不少。”
二人此時,已至閣樓之下。史連翩吃力上了樓去,正襟危坐于床頭,開口道:“留五斤給我,剩下的,拿去別院分了吧。時間不早,不用伺候,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自始至終,她都沒對府中事務發表任何意見。
就連一時不睦的孫承宗,也未立即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