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聞言,微微而笑:“秀才休要過謙,我雖不敏,適有拜讀。愛惜文章瞻麗,稍有記誦。你聽一下,可是你的?”
說著,他竟真的當(dāng)場背誦起來。
“對曰:齒狄者,蠻夷別種也。恩不足以撫,威不足以加,夫子所謂夷狄有君,不如華夏之亡者,千百載為中國害。然余嘗索《戎梁》,竊以為其族彌禍、多蹈寒歲。或曰,冰增數(shù)尺、華信遲至其是也……謹(jǐn)對。”
“又問:居諸遞轉(zhuǎn),晝夜輪回……并舉綱要,陳其可否。
再對:竊以,元氣始萌,化陰陽而立天。日居月諸,致四時以成歲。是故八風(fēng)修通,欽昊天方成歷象,漏晝夜乃得百度……謹(jǐn)對。”
隨著他的背誦,史連翩感覺好像有無數(shù)麥芒倒生脊背。涔涔冷汗,頓時就流了下來。
雖然只有兩篇,但可以確定的,這正是她燒掉的那試卷。
潦草千言,她親手付之于火,眼見著它燒成了灰。
如今,卻被人近乎一字不差的背了出來。
不,并不是一字不差。這人所誦詞句,比自己更加洗練,一看就是雕琢過的。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冥冥之中,真有鬼神在作祟不成?
“是我的……然而……”
“沒什么然而。”
王孟此時,已收回話茬,笑瞇瞇的說:“今科無殿試,明天諸進(jìn)士要到座主門下謝恩。俊秀二科同往。我怕你不知規(guī)矩,特地前來相告。可不要不至,或者晚到。沖撞了國家法度,懲罰下來。于面上不太好看。”
“我身上有疾,且是一女子……”
王孟此時,忽然作色,勃然道:“荒唐!天子都不嫌棄你是婦人,你還敢自怨自艾不成?至于有疾,最多不仕,并不影響鸞臺高中,為秀才!每屆進(jìn)士不知凡幾,你當(dāng)人人都能放官?”
說著他忽然莫名一笑,道:“說起來,你是此科唯一的秀才呢!也是炎趙婦人,唯一登科。王命驅(qū)馳,切勿怠慢。二三其意,誤了性命。”
史連翩愀然著臉,當(dāng)然知道,此事避無可避避。不得已,也只能應(yīng)道:“我去就是了。”
王孟聞言,面色又緊,微微斥道:“承應(yīng)皇命,敢說‘去就是了’?”
史連翩又被噎了一下,只得改口:“奉命。”
王孟滿意的點了點頭,循循善誘道:“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史連翩想了一下:“此事中,其他人如何了?”
王孟一愣,有些意外她如此上道。
隨即他殘忍一笑,冷冷的說:“門吏鄭則年議斬;知貢舉李索,黜落下獄。”
史連翩聽著,驀然感到脊背發(fā)涼。努力支撐的身子搖晃,幾乎有些站立不住。
“法出何處?”她問。
王孟哂笑一聲:“汝擅刑名,孟知之也。不過這次,卻是天子敕令。”
接下來的話,史連翩沒有再問。
她自然知道皇帝的格后敕,更高于所謂律法。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抬起頭,冷不丁的問:“忱王呢?”
“殿下所舉之人,德行怪癖,不如舉狀。是謂所舉非其人,按律可以徒。然賢侄高才,試五得三,按之又當(dāng)?shù)妹庾铩<热绱耍瑒t殿下為國選士,不拘一格,可為天下表倡。自然天子勉勵,多加班賞……”
史連翩深吸了口氣:“如此,知貢舉也是為國選士,何罪之有?”
王孟撣了撣衣上浮塵,忽而笑道:“李考功為國選士,自然無罪。可昨天有人告發(fā),說他有一詩,題為’舜死’。
其辭曰:蛾眉悲洞庭,
帝子喪瀟湘。
何如潁水畔,
猶正洗耳忙。”
史連翩更加不明所以:“這詩怎了?”
王孟輕輕瞇起雙眼,臉上的線條愈發(fā)柔和,慢悠悠笑道:“昔日,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洗耳不受,樊堅恥飲下流。及至唐堯徂落,百姓如喪考妣。舜之為帝,平洪水而誅暴臣,巍巍乎其功。后巡蒼梧而殂,二妃殉之,洞庭悲而瀟湘泣。當(dāng)此之時,許由寧不悲乎?恨不得以身為代。其言不如洗耳,是墮圣人之教,而移圣朝之化。怨誹之心,刺諷之意,豈不昭歟?”
什么玩意兒?
都什么跟什么啊!
這番刺耳的話語,使得她如遭雷震。一時之間,甚至連思緒都有些混亂了。
一個女秀才,卻是染著血的。明明最開始,是個皇子胡鬧,最后唯一沒受影響的,竟然也是他。
這世道還真是荒唐。一如當(dāng)年,他全家不得不赴死那般荒唐。
而且這詩,多少寫的拙劣了點。何如潁水畔,猶正洗耳忙。到底是想夸,還是想罵?
王孟滿意的看著神色劇變的史連翩。心底升騰起一股莫名的復(fù)仇快感。
事既達(dá)成,也不耽擱,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將下樓時,他忽又轉(zhuǎn)身,半顧回首。臉上笑意,似較往常更加溫暖。
“看我這記性,差點忘了。你的答婚書天子已經(jīng)看了,有理有據(jù),并無不允。喪疑從重,更是孝心昭著。只是……須得糾正一字。”
說著他特地頓了頓,仿若擲地有聲的語道:“爾身恙福薄,并非正妻,用嫁字不妥。”
“啊?”
史連翩的思緒仍在震蕩之中,如個呆滯的木偶一般,被動應(yīng)聲。
“衣冠而納罷了。百日內(nèi)爾若不死,才可同房。為孺人。”
說著,他袍袖一擺,徑自離去。只留下史連翩,一臉木然的呆滯在原地。
簡單的一字春秋,不但令攻守互換,也讓她的堅持與倔強(qiáng),全變成了滑稽可笑小丑行徑。
喪期方滿,六聘齊至,分明是要去做個短命正妻的。
現(xiàn)在卻自降一等,變成了區(qū)區(qū)一妾。
婚書寢之不報,意味著將那要成的婚約,徹底作廢。
就算按所謂律法,也是男方自悔者不坐,不追悔聘財。
既然婚姻有所掣肘,那只要改成納妾,就不再有任何顧忌。
所謂規(guī)矩,往往還是白紙。
想它在哪兒,它便在哪。
衣冠而納。分明是說自己不配與別人同房。
三個月后僥幸不死,才有資格侍巾櫛,做一妾。
剛才實在太過驚駭,一時都忘了還嘴。
自己還是太年輕了……
此身獨留又怎樣?身在這崇尚宗法的世間,就算機(jī)關(guān)算盡,窮經(jīng)據(jù)典、厲聲抗辯,又如何斗得過這些老油子?
始作俑者多受班賞,無關(guān)校吏議斬,欽點的知貢舉黜落……
她甚至都不知道,以后還會有什么魔幻的事,在在等待著她。
“阿姐……阿姐……”
白晚的語氣輕輕喚著,史連翩卻始終沒有動靜。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這才回過神來,愣愣道:“怎么了?”
“你剛剛的臉色,有些可怕。”
“嗯?”
“我不知怎么說,好像要吃人一樣。”
史連翩未曾言語,渾身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心中的情緒依然起伏難平。
這天下是不可能出一個女進(jìn)士的,更遑論是一個女秀才。不然這世間女子,群情洶洶,盡皆效仿。如何還能壓伏的住?
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竹樓之外,東風(fēng)漸暖。她心里卻有種十分異樣的感覺。
仿佛那天際慵懶舒散的白云,頃刻間便會響驚雷,做惡龍,攪的這天地之間尸骨累累,哀鴻遍野一樣。
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先前那宦官并沒有走,干巴的雙手拘謹(jǐn)?shù)慕换ゴ曛孟襁€有話要說。
“尚書說此來報喜,應(yīng)有酬金……”
史連翩又愣,怎么都想不到,剛剛調(diào)侃過的事情。這么快就落到自己身上。
白晚的神情也很是窘促,沉吟了半晌,擅自開口道:“相公在此稍待,吃些茶,奴去去就來。”
“去哪兒?”她冷丁開口,問。
白晚滿臉苦笑,小聲對她說道:“家中已沒錢了,冬天已過,我先把身上的衣服當(dāng)了。”
“才出正月,不時會倒春寒。”
“少出門便是了,權(quán)且應(yīng)一時之急。”
史連翩失笑的搖了搖頭,自腰間解下一個黃金鏤空,嵌之朱玉的香囊來:“當(dāng)這個吧。多余的做半分利貸給徐家,以交夏租。別忘了引人為保,約書作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