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連翩默不作語。
題目雖是抽出來的,可這也太……
然而楊皓已撫起了掌,笑道:“妙妙!這題絕妙,我平生也最瞧不起愚人?!?/p>
說著,他的身形忽然一僵。打眼看去,只見侍立一旁的王德賢,正悄悄的在用手指捅他,與此同時,嘴角還嘟囔囔的,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這露骨的提醒,讓后知后覺的楊皓也明白不好。不得已,只好當著眾人面,一句句跟著趕緊學:
“圣人云: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知可及,愚不可及。而今邦有道,可為知也?!?/p>
說罷他寶劍一橫,對諸進士喊道:“郎君,諸郎君,就以癡愚為題,不得犯諱。嗯!犯諱!”
看來還沒蠢到家,起碼會個現學現賣。
鼓?;洌g卻一時沉默。諸郎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未成受罰。
眼前的狀況,讓他們都嗅到了一股不詳味道。
這種時候,最好不要亂出頭。
沉默的氣氛一直在持續。斜日煙籠,水上又驚起幾點寒鴨嘶鳴。凄厲的聲音回繞,平添了幾分壓抑情緒。
再這樣下去,恐怕所有人懷疑此科的水分。諸郎君功名傍身,卻連個普通難度的聯句都不會。
終于,再一次鼓停。接花的才俊選擇打破僵局。
他整理衣衫,長身立起,微微開口笑道:
“諸同年各自互謙,便由小子先陳敝陋。詞曰:鳥有償冤者,終年抱赤誠。出自韓昌黎詩。帝女含冤而死,銜石填海,可算一癡么?”
畢竟是見多識廣的才子,起句平平無奇,卻勝在穩當好接,韻廣易成。不經意間,還將可能是敏感詞“愚”略過,著重去說那“癡”。
楊皓早就等的不耐煩,聽到有人開聲,頓時喜不自禁,贊道:“癡!癡!銜石填海,能不癡么?”
冷場被打破,諸郎君當然紛紛附和。恭維的場面,讓楊皓很有些受用。
然后他千不該萬不該的,畫蛇添足的,又多補了半句:“分明要用土!”
這話一出,眾皆愕然。因為太過語出驚人,甚至讓人懷疑,其中是否還有深意。
眼見群賢聳動,王德賢無奈的清清嗓子,適時開了口:“《書》曰: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孟子》亦曰:禹疏九河,然后中國得食。精衛徒為天帝女,竟不知土所吐生萬物者,枉用山石,豈非癡中之癡?”
啊?
原來是這樣么?
諸進士全都愣住,心道正常人哪會想這么多?。?/p>
不過仔細想想,似乎也對的上。
鳳池高會,誰也不愿出丑。更沒誰想主動拆臺。于是各自贊美,紛紛恭維,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變得十分熱絡起來。
看來,先前是自己多慮了。不過一個普通聯句而已,哪有那么多彎彎繞。如今已有人爭先,旁人自然不肯落后。這一次落花的魁首,他理所當然的,十分輕松的接了下去:
“玉顏溺水死,精衛空為名。岑嘉州詩?!?/p>
“妙極妙極,不但未犯避諱,還承前文,渾然有若天成之感?!北娺M士聞言又贊。就連在一旁難受的史連翩,也不得不暗嘆他接的工整。
未幾,又有一老進士聯道:“愚者暗成事,智者見未萌。減字《商君書》?!?/p>
這么淺陋的錯誤,就連楊皓也知道不好。指著他大笑道:“犯‘愚’諱,當罰!”
那老進士也不啰嗦,自飲了一小杯,口占成詩,勉強蒙混過關。
場中的聯句還在繼續,既然有人盡力避開“愚”話題,當然也有人故意提起。
“(如彼)筑室于道謀,是用不潰(于)成。雖能成句,但語涉經典,不敢損毀,甘受其罰?!?/p>
一皇子聞言,開聲笑道:“無妨無妨。未成句之式,卻有句之意。詩三百,自然不得輒損。‘如彼筑室,逢人便與之謀其所為,而路人之意不同。是用此室,不得遂于是而成也!’真可謂愚人哉!”
身是皇子,卻明經義,諸郎君當然紛紛稱贊。就連忱王也不停點頭,一副很是了然的樣子。
如果,他沒異想天開的,又補了半句就好了:
“那么該問誰?”
那皇子聽見,不由失笑,揶揄道:“也許,可以去問德賢?”
這話一出,眾皆絕倒。可是,馬上就有皇子迎風附和:“是也是也,德賢最會為人作謀。”
史連翩嘴角抽搐,吃痛的捂著殘腿,默不作聲的看著起哄的皇子們。
雖說全天下的傻子都會被人欺負嘲笑??缮馅s著自取其辱的,倒也不算很多。
她現在真有點好奇,王德賢這次要怎樣解圍。
她當然不會同情楊皓。真要說鄙視跟瞧不起,她才應該是其中的領頭軍。
若非這蠢貨胡鬧,她哪用來遭這份兒的罪!
連日的疲憊與奔波,又飽受舊病侵擾。讓她早就精氣神全無,被折磨到面目全非。
可惜一直善辯的王德賢,這時卻有些神游物外。別人都已提了他幾次,他這才后知后覺的回過神,愣道:“???有勞衡王下問,但說無妨。”
衡親王楊晃一臉的沒好氣:“我是說……屮……”話到一半,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語氣低低的吐了句臟話,然后春風一笑,夸道:“人言忱王之友,急智無雙,果然名不虛傳??!”
他現在發問,豈非是自認愚人了?
輕飄飄的一句圓場,勉強算化解了場上的尷尬。不過是一時揶揄而已,楊晃連點到即止的必要都沒有。
跟一個傻子爭衡,輸贏都不體面!
切,原來就是耍小聰明啊……
場上的氣氛再次熱絡,獨獨史連翩失望的很。
……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錢考公詩。使海神旋舞,殊不知楚客沉濁,獨郁無語。亦為癡也?!?/p>
“十指轉籌疾,細腰隨拍輕。玄英先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徒令佳人玉隕,細腰餓死。思之,令人一嘆?!?/p>
聯句的話題重新回歸,才子們卻變得有些謹慎起來。
事到如今,他們焉能看不出這所謂的聯句,其實大有蹊蹺。
雖然忱王愚魯,偶有蜚語,終究流于小眾,大多數人其實并不清楚。
可今天鬧了兩場,稍稍機警些的,隱約也猜出了其中一二。
或癡或愚,恐怕都與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自己,可能只是別人利用的工具。
或就輕,或就重。游龍入海,總要濺起三點水來。
在坐的不一定是詩書讀的最好的一批人,但也不是最差的。饒是限制頗多,又有立場要站,還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就這么聯了下來。
當然,也有人捧著花紅著臉,假裝做不出。
或者,是真的做不出……
史連翩神情恍惚的望著周遭一切,如同隔了一個世界那般遠。昏脹脹的頭痛欲裂,木楞楞的骨疾鉆心。渾身上下,幾乎沒一個好受的地方。只覺得周圍莫名喧囂,喋喋聒噪無休。
他們說的每一句,都好像在冷嘲熱諷,陰陽怪氣著那楊皓。
而那傻子也好像個招人煩的應聲蟲一樣,不住叫好。不時就有驚人之語,撼動全場。
每當此時,王德賢都會不識時務的出來解釋。然后惹得群賢稱贊,紛紛叫好。次數多了,就連史連翩都開始懷疑,這忱王莫非真的心明如鏡,微言大義?只是自己太過魯鈍,這才不能體會其中真意。
畢竟,她本就不擅什么詩書。
前人詩句,總有終了。到最后實在無什么可以借用,不得不牽強附會起來。
“簟冷逞新味,扇涼重敘情。減字白樂天詩?!?/p>
“青春花上露,猶泣細腰宮。減字胡秋田詩?!?/p>
……
“百姓無粟米,公私蝦蟆聲?;浴稌x書》。”
得,不但胡說八道,甚至連藏都不藏了。
百姓無粟米,何不食肉糜。田中蛤蟆聲,為公or為私?
可都是某傻子傳世名句??!
而那楊皓,似乎依舊毫無所察。猶自站在那里拍掌叫好,懷中寶劍被晃得虎虎生風,不知道的,還以為會出匣驚風雨,一舞動四方呢!
……
“秀才,到你了?!?/p>
鼓聲不知又敲了幾通,這一次,終于花落她家。
史連翩無奈的扶了扶自己額頭,拒絕的異常干脆:“不會。”
“就算杜撰,勉強也要成一句?!?/p>
“是也,是也!不然,須罰一大觥?!?/p>
又灌酒……
這些天,她不知被逼喝了多少。
她瞪了眾人一眼,第一次覺得這些久負盛名的高士,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這些天來遭遇,讓她已很不耐煩。偏生現在,連躲閑都躲不出。
你們自指桑罵槐你們到,為何非要帶上自己?
她揉了揉暈眩脹痛的腦袋,雙目輕抬,迎著眾人飽含期待的目光,忽然忍不住笑道:“我雖不才,習的也是經時濟世的圣人學問,讀的是振聾發聵的至賢文章,平生最不會枯腸索句,斷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