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第二天時候。史連翩不得不收拾行囊,準(zhǔn)備進(jìn)宮赴任了。
同日之內(nèi),相比于一宮之遙,蘇宛若花釵朝見,公服婚會的氣派;相比于半城之隔,杏園探花、揮毫題塔的風(fēng)光。
初進(jìn)宮門的她,看起來多少有些落寞寒酸。
小偏門處,只有一個老太監(jiān)前來接引。她花了幾兩奉錢,這才又出來幾人,臨時將她跟行李推進(jìn)去。然后沿著側(cè)曲回廊,七扭八轉(zhuǎn),終于來至尚宮局外。
自此深宮寂寂,案牘勞形,失去所有活力與希望。
可笑她苦心孤詣,費(fèi)盡心思,只為死前爭出兩三月閑余,可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誰料網(wǎng)羅纏身,處境愈發(fā)的差勁。
此生,怕要就此了賬了。
闔家赴死又怎樣,連個獨(dú)立探查的機(jī)會都找不到。
好在身旁美人如畫,多感念他家忠烈,保住了皇宮。就算有側(cè)目她不守婦道的,平日間,也不會太過與她為難。
春陽皓皓,宮墻斑駁。新落的柳花,透過泛黃的軒窗飄落。如同一起老去的她們。
身為典記的十日,史連翩又請過一次醫(yī)生。撩開裙角看去,只覺骨癰更壞了幾分。
它通體削瘦,看上去仍算修長。膝蓋左近,就是那個大大的爛瘡。臃腫有兩寸高低,如嬰孩的拳頭大小,自上而下蔓延到小腿中部。
所至之處一片烏黑。其間雜以大大小小的白堊色瘡孔。主瘡之處,潰爛徹骨,不時有黃慘慘的膿水從里面流出來,散發(fā)出腥臭難聞的味道。
難以想象,她曾撐著這樣的兩條腿去科舉,去拜謁。最后還要入宮為婢。
時而痛,時而癢,往往痛癢交加。痛到鉆心,癢至透骨一日難得有幾刻安寧。
最后,終究開不出什么良藥,只能繼續(xù)吃她的人參八物湯。
稍有用處,聊勝于無。不過是拿錢養(yǎng)命罷了。
事到如今,只期望能再多撐幾日。以冀從一個極不靠譜的人手里,得一點(diǎn)不知靠不靠譜的消息。
心事滿腹,睡夢也淺。
迷迷蒙蒙間,竟聽到門外有人私語。說一個婦道人家,忠良之后,不知安分守己,非要拋頭露面,丟人現(xiàn)眼,敗壞良俗,只覺連她所贈的東西都是臟的,越想越氣,非得退還回來不可。
所謂贈禮,是她初入宮時,為能與人交好,特意拿楊皓買她的錢買的。
孤衾獨(dú)枕之上,她驀然驚醒。只覺得夜色未深,伶燈冷曳。幾個臉熟的宮人俏生生立在門外,臉上的神情激蕩,仿佛受了極大侮辱一樣。
月色如銀,清光泄地,她覺得天氣仍有點(diǎn)冷。
檐下月影之中,同住的柳六娘斜側(cè)而立,以指輕噓,示意她們小點(diǎn)聲。然后語氣溫柔的說:“怎么說她也是史公遺孤,忱王之妾。只要不死,將來總要得勢。平白得罪人的事兒,何必要做?實(shí)不想要,還不如送給樂意要的那幾位,起碼白落一人情。”
如此言語,讓史連翩心里更不是個滋味。
真是,不要就還回來啊,都真金白銀買的。
不過事已至此,也只能假作不知,蒙上被子,繼續(xù)蒙混便了。
是啊,不就這些那些,那些這些的……她怎能不守婦道呢?
不變的生活,甚至讓她認(rèn)為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至她死。
(閏2.7)如果不是第十一(十)天下午,一個尖嗓太監(jiān)的到來。
他身體高壯,面白無須。身形舉止輕柔溫雅,好似永遠(yuǎn)懷揣著致易碎的瓷器。卻是皇帝身邊的內(nèi)侍,高元一。
剛進(jìn)局內(nèi),他就被滿屋藥香熏的皺了皺眉頭。聲音平平道:“至尊口諭,宣典記史鼓,入浴堂殿覲見。
此言一出,頓時驚住了尚宮局的眾人。
浴堂殿可是皇帝的寢宮。為何要在那里召見宮人?
天子之事,她們當(dāng)然不敢置喙。只有史連翩,無知無畏一樣說道:“我腿上有疾,不能遠(yuǎn)行。”
聽到這么忤逆的話,高元一也不著惱,依舊柔聲道:“這個無妨,門外已備好步輿,可抬你直至殿內(nèi)。”
如此殊榮,簡直不勝榮寵。
皇帝到底打的什么算盤?
史連翩這么想著,卻不敢再推脫,只得無奈同意前行。被幾個纖秾合度的女孩子抬著,前往皇帝的寢宮朝圣。
才到門前,她就想行禮。高元卻一把攔住了她,聲音柔柔道:“至尊早有吩咐,你宿疾在身,不用行禮。”
還真是殊寵優(yōu)渥啊!史連翩心里嘀咕著,也不敢抬頭。垂眉低低的,只是看腳下的地。
“近前來,朕有話問你。”
親切的語氣,甚至讓史連翩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他不是之前鳳池畔,那個冷漠無情的君王了。
她依然不敢抬頭,被高元一攙著一步一步挪動上前。
“抬頭吧!這幾日在尚宮局可好?”
史連翩心中更奇,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皇帝還真關(guān)心起了自己。
她如是想著,小心翼翼的抬起頭,才發(fā)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一張龍床。皇帝楊佑虎踞龍盤的坐著上面,神色之間,似又添了幾分頹唐。
“回圣上,一切安好。”史連翩急忙再次垂首,十分老實(shí)的回答說。
這答案明顯讓楊佑有些意外:“哦?就沒什么不適應(yīng),乏累,或者……被人欺負(fù)?”
史連翩仍舊低著頭,清楚分明的說道:“為圣上分憂,百死不辭。”
沒得到想要的答案,楊佑卻并不慌張,面帶著微笑的說道:“你是史逢息女,又配給忱王為妻。不該做這些下賤營生。典記之職,朕亦有聞,事煩交瘁心力,俸薄僅能自養(yǎng)。所居卑濕,又無椒墻之暖。可憐你一個宿疾之人,如何禁受的住?”
史連翩有些莫名其妙。這皇帝不會被人奪舍了吧?怎么全然變了個人似的?疑惑之下,竟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來。
不得已,她只能乍起膽子,小心翼翼的低聲說:“圣上,奴實(shí)是忱王之妾,并不是妻。”
話術(shù)一再被打斷,饒是楊佑的涵養(yǎng)很好,也有些不耐煩了。
“你當(dāng)為忱王妻,也終是忱王妻。年少無知,有失婦德,朕顧念史逢忠烈,這次不加怪于你。如今你罪遭旬日,于世人教化,也算有了交代。可以放免出宮,為忱王妃。”
“高昌道郎中之女蘇婉若,溫順淑良,并無過錯。豈可……”
楊佑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了她:“你還想當(dāng)元妃么?過幾年從妾室封妃罷了!若非你不知進(jìn)退,如何能到今日地步!回去寫個謝罪的文書。之前的事,朕就不計較了!不然……不日之間,你家可就要遷墳了。”
史連翩默不作語,她自然知道楊佑到底是什么意思。
說到底,不過是上慰忠烈,下藉世人,為忠孝仁義是倡罷了。
她的死活并不重要,只消嫁給忱王,能立個臣孝君賢的牌坊就可以。自己再推諉下去,怕是家中遷墳之時,她也沒法回去。
如此,可真就是不孝之至了。
然而,她真的介意嫁給楊皓嗎?
根本無所謂的好嗎?。
無論他是否癡傻,疾病,兇暴。都不影響自己錦衣玉食的婚后生活。
哪怕沒有錦衣玉食,而是從此受窮、吃糠咽菜,又能怎么樣呢?
她還能活多久啊!
若非一時氣不過,兼之要聯(lián)絡(luò)白打聽,事情根本不會鬧到這不可挽回的地步……
等等,何必再問什么白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