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連翩恨不得大嘴巴抽死自己。
她怎么這么蠢,這么笨。這么的城府低淺,沉不住氣,生生又遭了一個大重。
果然從一開始,這楊皓就只會帶來災難。
她雖然寓居陋室,可也算是少女獨居。這里屋是隨便能進的?
與人做妾,還不守婦道,閨中會客,以媚邀寵。一個被捅出去,最小的后果都是影響仕途。
如此,她的謀劃,和這些天受的苦,可就全泡湯了。
財帛珍饈,世間哪有人不愛?
奈何她愛不起??!
兩人只不過見了一面,彼此連話都沒說過。就已讓她飽受折磨,險死還生。可不敢再有更多交集。
她現(xiàn)在的職位可不好得,哪能還沒入職,就宣告泡湯。
所以她賞賜拒了,人參退了。游宴推掉,約請立辭。本以為態(tài)度堅決,暫時安全。誰知臨了臨了,捅了個天大的簍子出來。
讓一個居尊處優(yōu)的王爺,幫小妾家遷墳,這是何等重罪??!
祖宗禮法,尊卑有別。貴賤之防,君王大忌。
別說她,估計連楊皓也難辭其咎,說不定就要除爵削邑,身陷囹圄。
就算其它苛求全同意,都不會是如此可怕好嗎?
果然,真誠永遠是最大的敵人。
唯一的用處,是證明了自己的未來夫君,果然不太聰明。
但凡有一點腦子,都不可能幫一個小妾遷墳。
事到如此,多說無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畢竟哪怕為了堵楊皓的嘴,明天也不得不去赴任。
第十五章校讎
于是,元亨二十二年,閏二月十五日。史連翩終于結束摸魚劃水的日子,正式入職了。
隔了老遠,她就從步輿上下了來。拄著拐杖,辛辛苦苦往里挪蹭。
畢竟入職首日,她可不想多事。
本以為又是無邊無際的繁文縟節(jié),生無可戀。
所遭所遇,卻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兒。
通稟,謁見,拜會秘書監(jiān)。對方只是客套的勉勵了一番,就把她打發(fā)到著作局上班。
于是她又老老實實,按部就班的拜會了著作郎??芍骼芍秽帕寺?,連勉勵的話都沒說一句。徑自將她領到一個身材秀拔,形貌清矍,正端坐校書的二十六七歲男子面前,簡短介紹說:“王汀,字泠然,崔榜進士。你的校讎。有不解處,皆可由他釋惑?!?/p>
說罷,他也不多留,便就轉身離去。
如此境遇,只令史連翩更覺無所適從。木愣愣站在那里,沉吟著措辭,試探性說道:“你們平時,都這么……這么……雷厲風行?”
王泠然頭也不抬,手不停校,平平淡淡說:“忱王曾派人來,說你身是婦人,且又大病未痊。央我們多加照看,務必不要勞累到你。”
史連翩聞言,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多少有些不舒服。
又是楊皓!
丫兒不會有什么大病吧?
怎么哪兒都有他!
多加照看,不要累到。
好一個把她往無所置事,束之高閣上推啊!
時近三月,天氣多少有些暖了。
起碼她衣著單薄,已自覺得頭皮發(fā)癢,中心刺撓,背如生芒,臉頰也因為現(xiàn)眼而變得脹紅。尷尬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周遭人來人往,吟哦頓挫,其聲抑揚。唯獨她,柱著根拐棍兒,搖晃晃站在原地,仿佛是個累贅一樣。
她長舒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一些,開口問。
“有什么我能做的嗎?”
王泠然仍不抬頭,十分自然說:“除了封存的,都能看。除了機要處,都能去……”
史連翩毫無禮貌的打斷了他:“我是說正職?!?/p>
王泠然這次,終于抬起了頭:“你不是來查令尊的事?”
史連翩努力壓抑著情緒:“兩碼事?!?/p>
她近乎賭氣的說著,本以為又要徒廢口舌,誰知王泠然只愣了一下,就把手旁的一個底本推了過來,說:“你讀我對,可以嗎?”
她呆愣了一下,急忙按住底本,生怕對方反悔一樣,擲地有聲:“可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嗎?”
王泠然想了一下,方才緩緩說:
“不要讀太快,我需要改動時,就停一下。墻根有蒲團,胡凳,躺椅,馬扎,杌子,選你感覺舒適的來。此間比較隨意,都不限的。
如此大的轉變,不由讓她大喜過望,忍不住說:“那被子可以嗎?”
王泠然聞言,身形不由一僵:“呃,這個……倒是沒說不行?!?/p>
見他遭了窘迫,史連翩急忙自省。
別人一時給了個好臉,她咋就真給玩笑上了?
果然內心輕浮,才是她的本質嗎?
念及于此,她急忙打住,道:“我坐蒲團就可以。”
王泠然點點頭,繼續(xù)道:“切記,不要生火。著作局的光線很好,也不用秉燭?!?/p>
史連翩愣了愣,馬上意識到,是怕明火不小心引起火災。
“陰雨天怎么辦?
“歇著”
“趕不及工呢?”
“不會趕不及?!?/p>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她還有什么意見呢?瘸著腿去墻角抱個蒲團,很夸張的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她終于,可以,當官了!畢恭畢敬的拾起底本,打眼一看,心中卻有些意外。
若沒看錯,好像并非什么“國史”,而是一卷《尚書》:
“不是說正秘書省正在修國史,一時有缺……”
“又不是所有人都要修國史。況且,不就正在修國史,此間才有缺?”
原來是這么個有缺!
得知真相的她,簡直失望的很。
但也無可奈何,只能安慰自己,反正總比在家強。
她出身閨閣,并不知秘書省的運行規(guī)律,本著求知與好奇的雙重精神,十分多嘴的又問:“那這《尚書》是?”
這種書,不應該到處都是嗎?
聽到這么不禮貌的話,王泠然也不著惱,不厭其煩的解釋說:“昨天皇太孫出生,太子宴于東宮。皇上欲有所賜,就對太子說:他乃國之儲君,國中一應府藏,也皆是他的。金玉綺羅,不足為賜。唯有先王典籍??梢澡b誡。于是就賜《尚書》《毛詩》《孝經》各部。令我等書寫勘校。”
原來是皇太孫出生了,這等大事,她竟然聞所未聞。
她心中想著,一時有些恍惚,思緒不禁拉回至一個月前
那時她與諸進士,不厭其煩的奔波謝恩。其有個敘個名環(huán)節(jié),最大的規(guī)矩,是要花二十兩,買敘名紙。
她第一次及第,哪里知道這種規(guī)矩,根本沒有一分錢。
是路過的太子,只言片語為她解圍,甚至要拿皇后賜給太子妃的班妃箋相贈。
她剛要接受,福至心靈。忽然想到自己乃忱王之妾,怎可胡亂交通。于是急忙謝絕,用一張當票之背,糊弄了過去。
雖然但是,此情還是要領的。
今日為皇太孫校書,怎能不盡力而為?
于是她抖擻精神,按照王泠然的標示,緩緩讀道:“弘乃烈祖,律乃有民,永綏厥位,毗(bi)予一人。世世享德,萬邦作式……”
“等等,那個字是念毗(pi)吧?”
“啊,是嗎?”史連翩多少有些羞赧,半尷不尬的繼續(xù)讀:“萬邦作式……萬邦作式,俾(pi)我有周無斁?!?/p>
“呃,這個字,好像又念俾(bi)?”
一連雙錯,她更加無措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適不適合這份工作。
好在王泠然宦海游泳,臉皮夠厚,起身從書架抱來一摞詞典,寬慰說:“沒事兒,認和讀不能一概而論,我一開始也總錯。”
史連翩瞟了眼名為《玉篇》的,字典上的厚厚灰塵。
她信他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