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后第三天,正值休沐,她久違的回到了家。
這時候,史振鐸也早到了安洛,入主她家。不知聽了誰的勸告。特意熏香沐浴,換來新衣。親自出門,立在階前,迎接自己。
晚風(fēng)習(xí)習(xí),日落西沉。
打眼看去,只見他大概十四五年紀(jì),面目稚弱,長相瘦小,晚風(fēng)激蕩之下,飄飄搖搖的,怯怯的似不勝衣。
他畢恭畢敬的行禮,完全沒有即將成為史家新主人的凌厲與威嚴(yán)。
倒是一雙眸子滴嚕嚕不停的轉(zhuǎn),似還帶了些許孩童的頑皮。
初見的印象還算不錯,她也就不故意與之為難。很干脆的交接了諸般事物。
房產(chǎn)、牲畜、細軟、器皿、珍玩……
一切進行的都很順利,唯獨在兩個大頭上,產(chǎn)生了分歧。
田契和賣身契,史連翩并不愿意交出來。并且斬釘截鐵的表示:人當(dāng)然歸屬于史振鐸,但要先放她那兒。轉(zhuǎn)賣奴婢什么的,都得先過她的眼。
至于理由,倒也簡單:
史振鐸年紀(jì)尚幼,家中刁奴又多,怕其一時不察,不小心把家給敗光了。
孫承宗還想再說些什么,就被她一眼給瞪了回去。鈿釵橫搖,支頤微醺,慢條斯理的說:“怎么?我能為天子修國史,卻管不了兩張?zhí)锲酢!?/p>
這大帽子一扣,誰還敢置喙什么?不得已,也只能暫時妥協(xié),以保安寧。可惜沒安寧半分鐘,她就拋出了另一個巨大爭議的話題——遷墳改期。
“什么?閏月遷墳?這絕對不行!”
孫承宗第一個就表示反對。
開什么玩笑,且不說按傳統(tǒng),就沒有閏月辦正事的。她之前還剛剛以閏月不能出喪為由,強行拖延與忱王的婚事。到了最后弄巧成拙,從高山跌至深淵,變成了區(qū)區(qū)一妾。
怎么沒過幾天,閏月又是辦正事的好日子了?
這離三月也沒幾天啊?
然而史連翩并不理會,摒退了閑雜人等后,這才慢條斯理的說:“此事已定,不須再做討論。”
史振鐸端坐在上首,囁嚅了一下,終究沒有選擇吱聲。
還是孫承宗難忿,繼續(xù)反對說道:“現(xiàn)在振鐸才是家長,閏月遷墳,別人該怎么看他!”
史連翩輕輕呷了口茶:“遷墳一議,是我們的家事,沒別人置喙的份兒。”
“別人會以為振鐸殺雞儆猴,欺侮舊主!”
“這不正好?他年紀(jì)尚小,有些惡名,旁人才不敢欺瞞。”
“可是……”
孫承宗還想要堅持,史連翩卻已經(jīng)意興闌珊,不想再掰扯了。
“此事已定,不必再討論。”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孫承宗也只能妥協(xié)。
說到底,他只是一個外人。也知道史連翩年紀(jì)不大,在認定的事兒上,卻出奇的固執(zhí)。
甚至說,是偏激。
塵埃落定,史連翩總算松了口氣。
她當(dāng)然知道閏月遷墳不好,為了躲開楊皓,也只能不得已而為之。
不,好像還不能躲開……
遷墳?zāi)侨眨具€說要來幫忙呢!
第十六章瑰材所聚,焚于一夕
閏二月二十一日,天光大好。送暖的草花舞蝶,愜意的陽光懶懶洋洋。
天剛蒙蒙亮,史連翩就派了十幾個小廝,攜帶珍奇好玩,于各個方向去堵楊皓出門的必經(jīng)路口。千叮嚀萬囑咐說:“或者動之珍玩,或者曉以利害。哪怕打滾撒潑,當(dāng)街斗毆……千萬要把他堵在來遷墳的路上……”
小廝紛紛應(yīng)諾,領(lǐng)命而去。
她依舊不放心,隊伍特意繞遠路,走安國寺方向。
又找了個機靈矯健的少年沿路跟隨,最后守在墳場外的化安街上。
發(fā)現(xiàn)楊皓,就冒險上前攔住車馬。萬千叩首,言辭懇懇,聲淚俱下的申明厲害,阻止行程。
她自然也能先幾天就派人勸說。可萬事啊,就怕一個夜長夢多。
萬一楊皓又改換主意,或者又聽了誰人讒言……
而且,她只是要去堵,至于能不能堵到……
似乎也沒那么重要?
她可沒任何理由,去幫楊皓這廝擋災(zāi)。
只要證明自己堵過,也就夠了。屆時連累起來,起碼還能往外摘一摘。
要實在摘不出……
那就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好了。
最好的結(jié)果,自然是楊皓被訓(xùn),自己被罰,婚事作罷。
烏飛若馳,漸欲西沉,遷墳一事進行的極其順利。
不但楊皓沒來攪擾,就連其它變故,也都沒有發(fā)生。
順利到家之后,她心情大好,特意備了上好的飯菜,用來犒賞眾人努力,小廝辛苦。
然后,就聽到了一個讓她目瞪口呆的消息。
楊皓似乎,一整天都沒有出門。
十王巷中,朱門大開。粉油影壁之內(nèi)絲竹動耳,管樂聲聞,芳氣風(fēng)結(jié),酒香籠人。
馬嘶人喧的,鬧哄哄到傍晚時分。笙歌方漸歇,燈火染上了樓臺。
賓客們這才盡興而歸,呼啦啦一時散盡。
他卻備車駕,騎寶馬。千擁萬簇的,登青臺,入高樓。不知干什么去了……
丫兒給忘了……
忘了!
或者根本就沒當(dāng)一回事,自始至終,只是隨口一說。
還真是令人十分無語的結(jié)果啊……
她機關(guān)算盡,力排眾議,選在閏月遷墳。
又費盡心思,百般堵他會來的路。
然而對方,卻根本沒放在心上過……
事到而今,也只能不停寬慰自己:說忘就忘了,總比鬧出事情強。
不過,楊皓好像真的忘了這茬,接下來幾天,再也沒來攪擾。
她也終于難得清靜,可以好好上自己的班。與才子們相伴,庶能開一點眼界。
原來除了詩詞唱合,經(jīng)濟學(xué)問之外。他們也會閑聊,也會八卦,也會在書本上亂涂亂注。寫什么諸如“阿箇盤陁”之類,莫名其妙的詞兒。
雖然以她的半吊子水平,釋義不準(zhǔn),讀音多舛。還好身邊工具書夠多,就當(dāng)邊工作邊充電了。
在個才子遍地走的地方,簡直是個奇景。
畢竟,別人可都是被正正經(jīng)經(jīng)傳道授業(yè)解惑過,就算也會用到字典,終究只是偶然。不像她半路出家,簡直快要靠此活命了。
閑暇時,史連翩也去找過當(dāng)年的史料。可因吾皇尚存,春秋鼎盛。諸般史料皆應(yīng)按例封存,不可以觀看整理。生生撲了一個大空。
不得已,也只能從未封存的浩瀚卷宗里面,尋章摘句,窮經(jīng)索驥。意圖在蛛絲馬跡之間,梳理出些什么。
乙未年冬,《留皇太子監(jiān)國詔》:
皇帝將禪泰山,按例巡狩,望秩于北岳。留皇太子監(jiān)國。
去年八月,《奏為史逢立廟表》:
蕞爾蘇逯,敢懷野心。輒聚豺狼,空國入寇……會天大雪,人馬多死,無所得而歸……
《天文志》
?流星:
十月三十日,流星墜安洛東,殷殷有聲。靈臺郎劉煊奏曰:“司馬懿征遼東,有星墜于梁水上,公孫淵身死星墜之所。今朔雪連夜,賊兵犯禁,而星墜城東,此危亡兆也。”奏寢。尋而陸沉營潰,賊陷通化門。劉煊以妄言系獄。
聯(lián)系以前白晚帶回的,《重修東渭橋碑》拓本:
瑰材所聚,焚于一夕。
于波足畏,舟楫至危。
自己讀過的《史公祠碑》:
紀(jì)信乘纛,子西與服。
夷陵一炬,功臣鼎覆。
再加上幾許民間傳說,自己之見聞。大概也能整理出一些梗概:
兩年半前,皇帝楊佑望秩恒山,齒狄王子蘇逯,盡起大兵,空國入寇。襲破位于東渭橋的陸沉營,趁亂打進了通化門。
而她家好巧不巧的,就在那該死的通化門口。
父親逾制的用著宮內(nèi)儀仗,帶著全家老小,仆人家臣。成功將一部分賊兵吸引了過來。
不屈,死戰(zhàn)。
矢飛如雨,殺聲震天。
熟悉的身影一個個倒下。黯淡的夾花游廊間,布滿了尸體。愛泛舟的尺厚湖冰上,被血染換了顏色。
最后一把大火蒸騰,將所有的富貴浮夢,忠孝節(jié)悌,全都做了云煙。
好一場兇惡的火啊,北風(fēng)時烈,嗶剝的火舌升轉(zhuǎn)飛揚,吞噬著人間的一切。
濃郁的黑煙泛著尸體焦臭,熏到人睜不開眼。不得不使勁捂住嘴巴,生怕發(fā)出哪怕一點點兒的聲音。
似乎幼時,也見過這么一場兇惡的火。
那時她夜半驚醒,扒在窗前,翹著腳丫觀望。卻只能見到映亮半面天空的紅光。
然后……
好像又下雪了。
冰涼涼的打在臉上,竟讓人有一些麻木的感覺。
是個難得的,大兆豐年的瑞雪。
陸沉……
史連翩不斷咀嚼著這個名字,沉默不語。
閨中之時,她就打聽到守通化門的有個陸節(jié)度,據(jù)說是從東渭橋潰敗回來的。后來城破,因而獲罪,賦閑在家。于是杜門謝客。
深居簡出的行狀,別說自己一直身在閨中,不能交接內(nèi)外。就算是他的賓客親友,想要得見也十分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