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骎提前了三天回到學校,說家人外出旅游了,一個人在家怪悶的。
看到景利蓬頭垢面,滿臉憔悴的樣子,打趣她說:“若你是個男子,胡子都該了一寸長了。”
“嗯,景公子一直等著卿卿回來幫他刮胡子。”景利笑盈盈拉著楊骎撒嬌。
楊骎回來第二天,兩個人起了個大早,轉了兩趟公交,又登山幾公里,來到一個古寺。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清晨的古寺,在初秋的微涼里越發幽靜。楊骎在家的這幾天做了一些功課,查閱了青羌地志。找到一條關于這孟婆山密林深處古寺的記錄。
寺廟始建于宋朝,明朝重建。看著木匾額上墨刻“無住寺”三個字,景利搖搖頭:“無住寺,沒人住,無主持?”
楊骎折一樹枝,輕敲楊骎后腦:“不可妄言,這二字出自《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不懂。”
“是須菩提問世尊......”
“好了好了,你說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沒等楊骎說完,景利已經拉她踏進了寺院。
剛進院門,楊骎一把扣住景利腰際,硬生生把向前沖的她抱在懷里。這一襲,讓景利全身一緊,扭頭疑惑地盯著楊骎。
楊骎挑挑眉,示意景利看院子。只見粉墻灰瓦,小小一方院落,本也平常,只是這青磚地縫間苔蘚蔥郁,種類繁多。
雖已初秋,這一地苔花,爭奇斗艷,好不熱鬧。瞬間,景利明白了楊骎拉住自己的原因——寬仁不忍,對人對物,她一向如此,菩薩心腸。
景利雙手合十,深深一揖,隨楊骎安步往院里走。“應憐屐齒印蒼苔”大概就是這樣的心境。
院子西北角幾級石梯上是這寺廟唯一的殿宇。木門竹窗,簡陋的讓人心生憐憫。殿里只有一尊瘦俏高挑的石雕和尚。修長的手指合十胸前,低眉善目嘴角輕揚。
“這尊菩薩和別處的確實不同,這男子若活過來啦,定是英俊雅正,清秀模樣。”景利輕聲對楊骎說。
楊骎頷首:“是,我猜眼前這位是鳩摩羅什。”
“誰?哪里人,多大年齡,家中幾口,可有婚配?”
“哧!”楊骎笑出了聲。“龜茲國人,已婚。”
“失敬失敬,打擾了打擾了。”景利雙手合十胸前,躬身作揖。“我看他也可憐,不像是被供奉,倒像是被丟棄在這里的。這殿內冷冷清清,不見一柱清香,孤零零守著一院苔蘚。”
“生前慣看繁華,千年以后能得一幽靜處享受孤獨。對于一個做學問的人來說,也是幸運吧。你看這寺廟又偏又小,這佛堂卻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雖沒有香案供品,那窗邊書案上卻堆滿書稿經文。看來這寺中主持也可算是他知己。”楊骎環視四周說道。
景利走到窗邊幾案旁,隨意拿起一本經書打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默念兩遍,似懂非懂。
“這是一個簽筒耶,我還以為是一個筆筒。”放下經書,景利拿起一只已經碳化的楠竹筒,里面的竹簽皆已發黑,墨字小楷倒還清晰可辨。
景利把簽筒放回桌案,虔誠拜三拜,再拿起來搖動起來。輕輕巧巧,一枝竹簽掉落在桌上。“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景利讀著簽文,“這是什么意思?”搖著頭把竹簽又放回簽筒。
“你求問什么?”楊骎問。
“沒有求問什么,好奇而已。你也搖一搖。”
“畢恭畢敬,原來在一本正經自娛自樂。”
“這兒不是叫無住寺嗎,又何須一定要有所求呢?我且先搖上一簽,看它應在哪里。”
“若當真心無所住,又何必多此一求。”
“我本俗人,未洗凡塵,沒有那么深的慧根。卿卿有意度我,只怕我是那沒福分的。就請卿卿多疼我一些,就隨我去吧。”
“就怕你跑偏了我拽不回來。”說話間,楊骎也拿過簽筒搖出一支來。好似有魔力,竹簽端正掉在書案中間。
“山中發紅萼,紛紛開且落。你問的是什么?”景利俯身讀出簽文道。半晌沒聽到楊骎回話,景利回身,見楊骎盯著簽文發愣。
“你求問的什么?”景利推推楊骎。“
沒,沒什么......只是奇怪我們抽到的簽文怎么都是王維的詩句。”聽楊骎這么說,景利撥了撥簽子,隨手抽出兩支。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還真是。”景利認真讀著簽文。“以詩為偈,倒也新巧。”楊骎就手也取出一支來,看上面寫著“流水如有意,我心素已閑”
“嗯。”景利點頭把手里的竹簽放回簽筒,合十又一拜。
楊骎先一步走到后窗邊,見窗外是一方不大的菜園。種著最尋常的蔬菜瓜果。
園角有兩棵高大的梨樹,赭黃的果子像秤砣一樣稀疏懸掛在樹梢上。梨樹旁稍矮一些的兩棵樹景利是認得的。
鄉下老屋旁那兩棵也幾乎和這里是一般高。阿婆視為奇珍。每年三月阿婆總是親自爬上高高的竹梯去采摘最嫩的芽尖。樹下扶著梯子的阿公目不轉睛盯著阿婆一舉一動:“別再往高處去了,真不知有啥好喝的。滾下來死了還好,半死不活,指著誰來服侍你。”采摘下來的嫩芽曝曬三日,再放在土灶上烘一晚上,就用一個白陶罐裝起來。阿婆會在夏至開罐。景利記得那讓人神清氣爽的淡雅香氣。
“能有這樣的小院偏安余生,也是圓滿的。”景利想起鄉下阿公阿婆一起制茶的場景淡淡說道。
“這也容易,你若愿意,等......等有一日,我們就回這山里,結一草廬,種桑養蠶、績麻種瓜、采露釀酒、讀書閑話,可好?”楊骎看著兩棵比肩長的茶樹,輕聲說著心中所想。
“這是約定嗎?品貌如卿卿,等畢了業,擇一佳偶良婿,伉儷情深。哪有機會和我歸隱山林?想來你也只是說說而已。”景利嬉笑著說。
“只怕會是孫武等不來伍子胥。”
“我可沒有國恨家仇要報,頂多是些私人恩怨。”
“那我等你報完仇回來報我的恩。”
“若我回來時傷痕累累、體無完膚、面目全非你還愿意收留我嗎?”
“只要是你回來,重點是你,而不是怎樣的你。”
......
“不說了,不吉利......”楊骎聲音平和篤定。景利不敢再接話。心想“何德何能,竟有人愿意許我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