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灑噴出的水霧蒙在磨砂玻璃上,喬一和攥著浴巾的手指節慘白,他盯著鏡子中那個狼狽的身影,和身旁婀娜的女子極不相稱,不由自慚形穢起來。
“出去。”他啞著嗓子,別過臉去,似乎鏡中的兩個人影已經變得面目猙獰。
景利反身鎖上浴室門,陶瓷鎖舌發出清脆的咔嗒聲:“你這樣怎么自己洗?”
這句話刺中了喬一和脆弱的神經,他突然抓起洗漱臺上的剃須刀,金屬外殼砸在瓷磚上崩出火星:“滾出去?!?/p>
景利瞳孔皺縮,那個向來從容的喬一和此刻像頭困獸般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牽動腰腹繃帶滲出血色。她倒退著退出浴室,卻又在關門瞬間聽見重物墜地的悶響。
推開門時,喬一和正跪坐在濕滑的地磚上,輪椅翻倒在浴缸邊緣,他試圖撐起身子的右手腕不自然的扭曲著。
景利沖過去時,他嘶吼著“別碰我”,卻因劇痛脫力栽進她懷里。
景利試圖將人攙扶起來,卻被他更大力的推開:“滾啊。”
“喬一和,你能不能消停會兒,讓我幫你。”景利跪在他身邊,語氣中三分責備七分哀求。
喬一和喘著粗氣滑坐在地,看著自己不受控制的雙腿:“你非要看我像蛆蟲一樣在地上爬嗎?”
“你......”景利被喬一和這句話堵的啞口無言,索性伸手扣住他后腦,顫抖的雙唇貼上,把長久的思念和懊悔都傾注在這一吻里。沒等喬一和反應,又閃身退出浴室:“我去叫護工?!?/p>
花灑仍在嘩嘩作響,蒸得滿室氤氳。喬一和望著天花板上的水珠,忽然想起他們初吻那夜。無論是上次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的敷衍了事,還是這次荷槍實彈的有意為之,都是她先主動的。
可是現在和當初的情形卻大不相同,還能不能再站起來都未可知,怎么能拖累她?
從復健中心離開后,景望舒和吳憲徑直返回了青羌。通過早上復制在景利手機卡上的電話號碼,順利聯系上了那個叫魏卿的女生。
幾句話交流,景望舒便試探出了這個女孩的底線。索性開門見山,開出不菲的價格,讓她每天通過變音軟件,裝成景利接聽龍淵的電話。
魏卿原本擔心東窗事發后,龍淵怪罪。轉念一想,這是一次有人兜底的接近龍淵的機會。在某些方面她是比景利要有天賦的。
“龍淵遲早會發現?!笨粗呵淠弥率謾C離開,吳憲指節輕扣桌面,有意提醒景望舒。
景望舒攪動咖啡的銀匙微微一頓,奶沫在杯沿碎著漣漪:“能拖一天是一天。好讓利兒安安心心陪著小喬把傷養好?!?/p>
“然后呢?”
“然后?”她忽然笑了,眼底映著窗外的梧桐光影,“然后公主和王子便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p>
銀匙“?!钡刈采洗杀?,那些沒說出口的遺憾在顫音里輕輕搖晃。
景是她種在現實土壤里的童話,是她不敢奢求的另一種人生。
吳憲看著她睫毛投下的陰影,忽然伸手覆住她擱在桌面的手:“那公主的姑姑和姑父呢?”他掌心溫度灼人,“也該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p>
景望舒抽回手的動作像拂去一片落葉,語氣淡漠的像是在給員工下達工作安排:“這個暑假你辛苦了。工資我昨天已經打到你卡上了。趁開學前正好回一趟浙東。”
吳憲攪動咖啡的的手突然凝滯了,但呼吸間他便有了應對:“你該餓了吧,我們學校旁邊有一家私房菜很好吃,我帶你去?!?/p>
景望舒起身時,衣裙帶起薄荷香:“不用了,再見。”
“景望舒!”吳憲伸手想要拉住人,終究慢了一步。
吳憲在門口追上她,指尖剛觸到她手腕就被甩開:“你以為睡完給錢這套,對我管用嗎?”
康復中心。
景利倚在浴室門框上,護工機械的安撫聲與花灑的嘩啦水聲交織成一張密網,勒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她無意識地用拇指抵住眉心,指甲在皮膚上壓出一個月牙形的白痕——不能想喬一和此刻承受的傷痛,更不敢想往后漫長的日子。眼下最實在的,就是給他準備餐食。
當護工推著沐浴完畢的喬一和出來時,蒸騰的水汽還縈繞在他發梢。景利正將最后一顆浮起的餃子撈進青花瓷碗,滾燙的面皮在湯汁里微微顫動。她托著餐盤走到輪椅前,刻意讓聲音輕快得像在討論天氣:“發現沒?這間屋子的布局和你家一模一樣。連冰箱里都備齊了你愛吃的......”
輪椅的橡膠輪突然碾過木地板。喬一和垂著頭徑直往臥室去,灰白的手指在扶手上蜷成鷹爪。就在門扇即將合攏的剎那,景利的手掌抵住了門板:“吃完再休息。”她的影子斜斜切進臥室的昏暗里。
“離我遠點?!?/p>
瓷勺在湯里攪出細小的漩渦,景利舀起一只飽滿的餃子:“要我喂你嗎?“
輪椅突然暴起。托盤翻飛的弧度像只折翼的白鳥,瓷碗在她馬丁靴邊炸開時,滾燙的湯汁在手背濺出幾顆赤紅的星子。
景利蹲下去拾碎片,鋒利的瓷片邊緣在她指腹留下細小的紅線。她聽見輪椅急剎的摩擦聲——方才那一瞬,喬一和的輪椅分明向前沖了半尺。這個本能的反應像黑夜里的螢火,微弱卻灼熱地烙進她眼底。
景利沉默地收拾完滿地狼藉,回到廚房重新下了一鍋餃子。這次她學乖了,將餃子瀝得干爽,盛在冰涼的金屬托盤里——至少這樣掀不碎。
她端著盤子回來時,喬一和仍背對著門口,輪椅的輪廓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冷硬。
“我說了,離我遠點?!彼穆曇粝袷菑凝X縫里擠出來的,“我不需要你的可憐。”
景利將鐵盤放在床頭柜上,語氣平靜:“那你可憐可憐我,行嗎?伺候你吃完飯,我還得去找醫生制定你的復健計劃?!?/p>
“復健?”喬一和猛地轉過頭,眼底燒著暗火,嘴角卻扯出一絲冷笑,“你覺得這樣我就會感激你?”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狠狠按在自己腿上那道猙獰的疤痕上。
“摸到了嗎?”他的聲音低啞,像砂紙磨過銹鐵,“這里釘著六根鋼釘。你知道每次復健是什么感覺嗎?”他攥著她的手指在疤痕上碾過,仿佛要她親自感受皮肉之下冰冷的金屬,“——像有人拿著燒紅的鐵鉤,把我的腿骨一寸寸敲碎?!?/p>
景利沒抽手。她的指尖能清晰觸碰到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組織,以及更深處的、堅硬的異物感。她甚至輕輕收攏手指,仿佛這樣就能替他分擔一點痛楚。
“我知道?!彼K于開口,聲音很輕,卻像鈍刀割進皮肉,“可如果不復健,鋼釘就會長進你的骨頭里,到時候想取都取不出來?!?/p>
喬一和猛地甩開她的手,輪椅向后撞去,發出刺耳的摩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