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愛情而言,張平安向來恪守心懷敬意,避而遠之的道理,從初中開始就屢次聽聞各種情感小道消息,他每次都跟著別人贊嘆,但從來不會去向往。
因為兩個人會碰到的事情太多,太麻煩,并不是自己擅長處理的領域。
就連自己接觸的好友,也沒有任何人有戀愛關系。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真是至理名言。
簡單,成了自己的代名詞。
隨之而來的,是超出常人的遲鈍,遲鈍到看見眼前這一幕,從來不會臉紅的少年,耳根子也被染得格外鮮艷。
那是一個小假期,秋天的方城,格外清冷。
休息的日子,自然應該做喜歡的事。
不少同學都抓緊時間回了家,所謂機不可失,大家都格外珍惜這難得的探親時間。
張平安還是在出租屋里,陰暗的小黑屋里,張平安沒有開燈。
燈光讓他的雙眼無法聚焦了,這是一種生理上的折磨。
于是在床上靜靜坐了一會,打開那一道藍色的門走了出去。
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學校而已。
進入校園,左手就是那熟悉的操場,再往前走一些,是緊挨著操場的籃球場。
今天有些過于冷清了,教學樓的大鐵門又鎖上了,宿舍里相熟的幾人也回了家,張平安有些郁悶,不知道自己來學校干啥。
于是晃悠著,走進了籃球場,坐在一個沒人的樓梯上,盯著一個體育老師一個人在打球,一看就是一刻鐘。
老師終于看不下去,沖著張平安招了招手,發出邀請:“同學,來一起打?”
他覺得這個學生應該是不好意思。
張平安搖搖頭:“沒事,叔,我不會打。”
老師更加肯定自己的觀點:“沒事,一起,活動活動。”
張平安起身了,他還是不擅長拒絕別人。
兩只手抱起籃球,抬頭看著近在眼前的籃筐,往后走了兩步,只覺得自己要是投不上去會丟了面子,張平安使出了十幾年的力氣,奮力一投。
只見那球越過球板,越過欄桿,彈了兩下,掉進了下面的跑道。
老師臉都黑了。
張平安都不敢看他,趕緊跌跌撞撞跑了下去,追回了逃獄的籃球。
就在想要回去時,看見了操場另一頭的兩道身影,雖然有些霧氣,但自己眼神很好,從輪廓就認出了兩人。
張平安心底觸動,不禁發出感嘆:“哇哦。”
回頭將球丟回籃球場,張平安盤腿而坐,側著身子偷偷看向兩人。
只見冷清得沒有幾人的足球場的另一頭,那一男一女正是班上的體育委員李春生和勞動委員杜婷。
張平安出于好奇,做賊心虛一般藏在一根欄桿后,偷偷瞄向兩人。
他們兩個都是近視,杜婷雖然戴著眼鏡,多半也難以看清自己,張平安第一次覺得自己不近視是一件多么值得驕傲的事。
操場這一頭是兩個籃球場,那一頭是一個廢棄的泳池,里面只有一個空無一物的大石坑,兩人正站在石坑外面,一會兒笑著拍打對方的肩膀,一會兒又假裝生氣別過頭去。
張平安眼神呆滯,心底卻已然駭浪驚濤:這兩人平時也沒什么交流啊,這怎么就聊這么開心呢,張平安再次體會到看人不能看表面的道理。
兩人聊得忘神,也的確沒發現張平安,不,準確來說,他們從頭到尾都沒看向這邊。
真是讓人心痛,自己忍受著寒風凌冽關心他們,他們卻沉浸在彼此的溫柔中無法自拔。
這么想著,張平安卻看見兩人走進了那個廢棄的大坑。
嗯?“壓馬路”壓到那地方干嘛,要風景沒風景,還特別危險,一不小心掉到大坑里去了。
這么想著,張平安的雙腿很自覺地動了起來,躡手躡腳地摸了過去。
張平安很謹慎地走過去,大坑的墻壁都很高,只有兩扇門能看向里面,張平安尋找著合適的角度,盡量一點點看清其中的場景,免得自己被發現。
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張平安問自己。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做都做了,想這么多作甚。
給了自己一耳刮子,張平安只覺得信念堅定了不少。
看見了!
在一個確保不會被兩人發現的地方,張平安偷偷瞄了過去。
兩人已經走到泳池遠處,甚至于李春生正牽著杜婷的手,一步步往里面走,走得很慢。
哇,他們居然牽手了誒。
張平安心底歡喜雀躍,小鹿亂撞,仿佛牽手的是自己一樣,長這么大,他還沒牽過女生的手呢。
看到這一幕,張平安急忙縮回腦袋,自己好像有些不禮貌了,怎么可以窺探別人的隱私呢。
道德和本能在張平安的腦海里碰撞,奏響一首直擊心靈的歌。
還看嗎?
看了,自己不當人子。
不看,肯定抱憾三年。
張平安閉眼冥思,試圖戰勝自己:
不看不看,我是一個恪守德行的翩翩少年郎。
不看,偷窺這種事,太不道德了。
不看……不看我還是正常人嘛!!!
有了決斷,張平安繼續露出雙眼,從一個刁鉆的角度看過去,看著兩人牽手伴行的模樣,張平安只覺胸口酥酥麻麻的,嘴角不自覺地彎了一個弧度。
今天發現了一個秘密,這讓張平安很高興。
還是先走為妙吧,他們都快走到底了,別等會兒回頭被發現了。
這么想著,張平安就要起身離開。
走在前面的杜婷在此時卻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高了她一個頭的李春生。
張平安眨眨眼,停下了腳上的動作,繼續半蹲著賊兮兮地看向兩人,只是呼吸變得急促了許多。
就見兩人松開了牽著的手,說了幾句不知是什么話,張平安此時只能看見杜婷一半的頭顱,只能看見她笑得眼如彎月,漸漸地比彎月還小,小到自己都快看不見,小到好似要閉合在一起。
張平安再次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如鼓點般襲來,這還是第一次在沒有芮少梓在場的場合有這種感受,他仿佛已經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甚至在這霧氣彌漫的操場,已經能感受到自己嘴里的苦澀。
鼓起勇氣,張平安再次看去。
只見此時李春生的雙手捧著杜婷的臉頰,兩人的額頭緊緊挨在一起,好在杜婷已經完全閉上了雙眼,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被發現了。
張平安緊咬著嘴皮,這個場面對他來說已經超綱了。
這個讓他體溫升高、心跳驟停的瞬間,已然是計劃之外的一個突如其來,突如其來的小動作,突如其來的笑容,它們勾勒出此時變化莫測的光影,而透過這些光影,張平安仿佛看見了全世界。
隨著杜婷閉上雙眼,李春生的手也慢慢向后移動,直到扶著杜婷的后頸,此時此刻,他們是如此地接近。
而張平安那胸口的天籟之音,也在下一刻達到至高點,他的五感再次變得清晰明朗,甚至能看見兩人唇齒相交的每一個細節,杜婷的手緊緊環扣在李春生的腰部,卻也逐漸變得綿軟無力,好似全部的力氣都被對面的美男子抽走。
張平安臉頰抽動,耳根已然紅得如一朵艷麗的玫瑰,但此時他無心在此,遠處那從未見過的親昵,是自己偷偷想過卻從未親眼見過的場景。
盡管自己也曾在書里見過多次,甚至于偶爾在電視里看到過,但當它真正擺在自己眼前時,也才有了真實的沖擊,更別說兩人還是自己的同學,此時張平安已完全無法調整自己的狀態,他從眼睛羞到了骨子里。
他只覺得今天的自己罪孽深重,全身上下沒有一片皮膚是無罪的。
兩人足足持續了兩分鐘還沒有停下,張平安卻是看不下去了,帶著自己澆灌的紅耳根子逃離了現場。
只覺得自己不是個人。
如果再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肯定要把手機也帶來。
這么想著,少年急匆匆折回家中。
拿上手機,又爬了一次青云坡。
但沒有回學校,而是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去,他要去找好兄弟分享這件事。
喻東也在出租屋里,他并沒有因為放假回家,盡管他家離縣城不是很遠。
也許正因為不是很遠,他才沒有回家。
敲門,抬手:“Hi~”
“嗨毛線,你剛才說有什么有趣的事?”
喻東這里是一間小屋,張平安毫不客氣地脫了鞋,倒在床上,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眉飛色舞地復述了一遍。
并沒有什么不妥,好兄弟和他倆沒有利益往來,而且他也是有德行的人,不會在外頭胡咧咧的。
喻東坐在小床另一頭,靠在放滿了書堆的桌子上玩手機。
兩人的來往向來簡單,一言一行皆寓于平常中。
聊得開心就好。
就在兩人商量著要不要組隊打游戲的時候,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沒錯,是電話,甚至都不是語音通話。
張平安不喜歡打電話,得花錢。
看清來人,還是按下了接聽鍵位,對面傳出委屈的問詢:“你……你現在有空嗎?”
盡管很細微,還是聽見了那輕聲抽咽的聲音,張平安想了想,問喻東借了耳機,插上。
“嗯,閑著的,你說吧。”神色肅穆,一改常態。
黎了了還是在哭,就像一個整個都碎掉的白兔瓷娃娃:“我分手了。”
張平安不知該怎么安慰她,這是第一次有女生對自己敞開心扉,太諷刺了,心理委員的第一個客戶居然是其他學校的同學。
至于分手,很平常,就算是自己剛才看見的那兩位,也許有一天也會分手。
想到此處,張平安在心中默念“非禮勿念”。
“沒事,我知道會很難受,你具體說一下吧,說出來也許會好些。”
黎了了是個對朋友很好的人,張平安只是故意疏遠她,但絕不會討厭她。
而她能在這個時候給自己打電話,無需言語什么,張平安知道自己作為朋友應該怎么做。
在斷斷續續的抽咽聲中,黎了了開始講述兩人的過往。
在初二的時候,男生就開始追求女孩,他們同在一個有宿舍也有晚自習的初中,男生給她帶早餐,厚著臉皮等她一起走出晚自習的教室,偷偷給她包里塞零食。
那天,女孩問那個男生:“你是不是喜歡我”。
男生笑得很開心,大聲對著天空說道:“當然是世界上最喜歡啦!”
兩人在一起了,一起讀書,一起去公園,一起看電影……
他們有了很多屬于自己的第一次,都是刻入心靈的難忘回憶,也許都會伴隨彼此走到終點。
然而,走到終點的只會是記憶,而不是他們那相濡以沫的情感。
高中之后,兩人開始了異地的戀情,對很多人來說,這都是困難的一關,女生總是會很想念他,打電話給他,花費生活費去車站坐車過來找他,甚至給他做了很多好看的手工,表達對他的想念。
可是啊,命運的軌跡卻總會漸行漸遠,男孩習慣了這所謂相濡以沫的情感,他覺得累了,遠了,不愛了。
人總是這樣的,哪兒有一直堅守的情感呢。
如果有,它的種子,或許需要用一生來滋養。
男孩終于還是在那個眾人歡喜雀躍的節日里,提出了分手。
別離不過是人生常態,看得開就好。
于是大哭一場,女孩從來不會偷偷哭,她想到了那個溫和的男孩,那個和自己性格明顯不一樣的好朋友。
雖然他很遲鈍,但他離自己那么遠,也是自己的好朋友,這不就是一個完美的傾訴對象。
希望他能傾聽,能給自己帶來一些開解。
張平安聽完這個關于早戀的故事,心里更加五味雜陳,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靜靜聽著她哭,哭了好久好久。
他能感受到她的悲痛,如此地真實。
想想如果自己要是向芮少梓表白的話,不僅會嚴重干擾她,自己肯定也會很心痛,張平安不禁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
張平安沒有再開口,他知道黎了了只是來傾訴的。
不論說什么也無法彌補這份心痛。
自己沒有戀愛過,沒有像她一樣有過如此激蕩的青春,他們的故事,隨便拎一段出來,精彩程度都是自己小半生的總和。
那哭的不應該是自己嗎?
不,選擇不同而已。
這么想著,黎了了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張平安沒說什么,他也不想讓她看開點,只是聽著,不時應和一聲。
這個電話打了半個小時,黎了了向張平安表達謝意,然后掛斷了電話。
這件事,他沒有給喻東說,太悲傷了。
這一次,張平安把黎了了當成了朋友,因為她如此信任自己。
至于其他的事,那是她的生活,和自己無關。
感情這東西就是這樣的,有人會歡喜,有人會哭泣。
哭得撕心裂肺些更好,可以更快作別。
免得難以逃脫,這命運的枷鎖。
再到臨死前,走馬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