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冰桌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是阿昭用極北的暖陽草煮的,帶著淡淡的草木香。風霜坐在冰凳上,看著他笨拙地用布巾裹著碗底遞過來,指尖還沾著沒擦干凈的草汁。
“趁熱喝。”阿昭的聲音還有些沙啞,不敢看她的眼睛,“暖一暖身子。”
風霜接過碗,姜湯的溫度透過粗布傳來,燙得她指尖發麻,心里卻泛起一絲暖意。她小口啜飲著,看著他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樣子。
“你也喝。”她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阿昭愣了一下,連忙接過,仰頭灌了大半碗,滾燙的姜湯滑過喉嚨,卻沒壓下眼底的緊張。他放下碗,手指在桌沿上輕輕摩挲著,像是在斟酌詞句。
“霜兒,”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認真,“我知道現在說什么都顯得蒼白,但我還是想告訴你——”
“以后,不管發生什么事,我都不會再讓你一個人扛著。”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寧叔叔也好,榮榮也罷,甚至天斗皇室,誰都不能再讓你受委屈,包括我。”
風霜握著空碗的手指緊了緊,沒說話。
“我已經把北境的兵權交出去了。”阿昭繼續說,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將軍府也遣散了下人,從今天起,我沒有官職在身,只是阿昭。”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望著她:“我只想守著你,守著清河哥哥的骨灰,守著我們……剩下的日子。”
風霜抬眼,冰藍色的眼眸里閃過一絲訝異:“你不必這樣。”
“我必須這樣。”阿昭打斷她,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執拗,“以前我總想著建功立業,想著給你一個安穩的未來,卻忘了最好的未來,是我在你身邊。”
“霜兒,你不用原諒我。”他的聲音啞得發顫,眼淚砸在她手背上,滾燙得像火,“你不舍得怪我,又怕我內疚,連借口都替我找好了——說什么‘你也是為我好’,說什么‘誰都沒有錯’。可你心里比誰都清楚,那天你站在榮榮面前時,我沉默的每一刻,都像刀子在剜你的心。”
雪清霜的睫毛猛地垂下,避開他的目光,她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你怕真的傷了我”阿昭的聲音里帶著哭腔,“你怕我會離開,又怕我還會像上次那樣沉默……可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怎么還在顧慮我?”
他忽然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讓她感受那處劇烈的跳動:“你不用怕我離開。我這條命是你給的,這輩子都纏定你了。也不用怕我傷心——我現在心疼得快要死了,疼的不是你不肯原諒我,是疼你愛得這么小心翼翼。”
“我以前總以為我們的愛轟轟烈烈,就該無堅不摧。”他哽咽著笑了一聲,眼淚卻流得更兇,“可我到現在才看清,在我忽略的那些日子里,你抱著愧疚替我瞞下一切,被榮榮打巴掌時咬著牙不看我,被所有人指責時還在替我找借口……原來你愛得這么難。”
雪清霜的肩膀忽然劇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擊中。她猛地抬頭,眼眶通紅,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話——他怎么會知道?她一直藏得很好,藏起怕被拋棄的恐慌,藏起對那句承諾的奢望,藏起他沉默時心里崩塌的聲音。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可在他剖白的目光里,那些深埋的恐懼像被剝開的傷疤,暴露在極北的寒風里。
“你以為我不知道?”阿昭看著她泛紅的眼尾,聲音輕得像嘆息,“那天你說‘不知道該怎么做’,其實是怕再次相信我,又被我丟下吧?你說‘誰都沒有錯’,是怕我愧疚,才逼著自己咽下所有委屈吧?”
他抬手,用指腹輕輕擦去她臉頰的淚:“我以前總怕護不住你,怕你受傷受委屈,可我最該怕的,是自己親手把你推開。”
“霜兒,看著我。”他捧起她的臉,迫使她與自己對視,眼底是從未有過的鄭重,“我知道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但你要信我這一次——”
“你不用再怕了。怕我離開,怕我沉默,怕我護不住你。”他的拇指摩挲著她顫抖的唇瓣,“你受的委屈,我會一點一點替你討回來;你心里的窟窿,我會用往后余生一點點填滿。”
“我們還愛著彼此,這就夠了。”他低頭,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聲音里帶著破釜沉舟的堅定,“剩下的,交給我。”
雪清霜望著他眼底的紅血絲,望著那里面映出的自己狼狽的模樣,忽然再也撐不住,眼淚洶涌而出。原來被人戳中心事是這種感覺——像跋涉在冰原上忽然撞見溫暖的篝火,明知會被灼傷,卻忍不住想靠近。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手依舊很涼,卻沒有像之前那樣抽回。
“極北的傳承之路,我陪你走。”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你想修煉,我就守在神殿外,不讓任何魂獸靠近;你想出去走走,我就陪你去永凍之海看冰浪,去極北的雪原看極光;你想回奧蘭,想回北境,想去任何地方,我都陪著你。”
風霜看著他眼底的認真,看著他手背上尚未愈合的凍瘡,看著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指尖,心里那道冰封的墻,終于徹底裂開了一道縫隙。
她想起識海里熾神的話——“守護的前提,是先護住自己”。
或許,護住自己的方式,不只是獨自堅強,也可以是……試著相信身邊的人。
她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息,卻清晰地傳進阿昭耳里。
阿昭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被點燃的星火,璀璨得驚人。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卻又在意識到后立刻放松,小心翼翼地捧著,像是捧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風霜看著他泛紅的眼眶,忽然覺得,或許他們都需要時間。
需要時間讓她學會不再獨自承受,需要時間讓他學會不再沉默,需要時間讓他們重新找回六年前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但至少此刻,他們都在努力。
“阿昭,我想回以前的冰洞看看。”
風霜的聲音很輕,像極北初春融化的冰滴,落在阿昭心上,漾起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阿昭握著她的手猛地一緊,抬頭時眼底閃過復雜的情緒——有懷念,有愧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他怎么會忘了那個地方?
那是他們從史萊克外出歷練時,她帶他去的秘密基地。地下冰穴深處,寒潭的水永遠不會凍結,穹頂懸著一塊巨大的冰芯,折射出細碎的光。也是他們確定心意,決定愛的地方。
“好。”阿昭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們回去。”
他們都有翅膀——他的龍翼能劈開風雪,她的冰神翼能踏過冰原。但誰都沒有展開,只是并肩走在極北的雪原上。
風霜的腳步還有些虛浮,阿昭便放慢速度,任由她的手搭在自己臂彎里,借著他的力氣往前走。極北的風依舊凜冽,卻吹不散兩人之間流淌的暖意。一步一步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咯吱”的輕響,像在丈量著過往的時光,也像在一點點找回曾經的彼此。
走了整整兩天,那熟悉的冰穴入口終于出現在眼前。藤蔓覆蓋的洞口結著冰棱,像一道沉默的門,封存著他們最純粹的歲月。
阿昭伸手撥開藤蔓,率先走了進去,回頭時遞給她一只手:“小心腳下。”風霜握住他的手,跟著踏入冰穴。
撲面而來的是熟悉的微涼氣息,寒潭的水波在昏暗里泛著微光,穹頂的冰芯折射著從洞口透進來的天光,細碎如星。阿昭當年為了擋風壘的冰墻還在,只是覆了層厚冰;他們曾并肩坐過的那塊巖石,棱角被歲月磨得更圓,上面落著厚厚的冰霜。
一切都沒變,又好像什么都變了。就像他們的心,曾經熾熱得能融化極北的冰,卻在一次次錯過與沉默中,蒙上了厚厚的霜。
“我來吧。”阿昭松開她的手,拿出玄鐵劍,小心翼翼地刮掉冰墻上的厚冰。冰屑簌簌落下,露出下面他當年用劍尖刻的小字——“昭與霜,共守此穴”。
風霜看著那行字,眼眶微微發熱。她走到巖石旁,抬手拂去上面的冰霜,冰藍色的魂力流轉間,積雪消融,露出溫潤的石面。
他們像當年清理剛找到的冰穴那樣,一個刮冰,一個掃雪,默契得仿佛從未分開過。阿昭用劍鑿開寒潭邊凍結的薄冰,讓活水重新流淌;風霜則催動魂力,融化穹頂冰芯上的積雪,讓光重新灑滿整個冰穴。
汗水浸濕了阿昭的衣衫,額角的碎發貼在臉上,卻笑得像個孩子。風霜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六年前,他也是這樣,笨拙卻認真地為她打理一切。
當最后一塊冰霜被清理干凈,冰穴終于恢復了記憶里的模樣。寒潭水聲潺潺,冰芯流光閃爍,冰墻上的小字清晰可見,巖石被曬得暖暖的,像是在等他們回來。
阿昭走到她身邊,兩人并肩坐在巖石上,像無數個曾經的日夜那樣。
“對不起,”阿昭的聲音很輕,“那年的冰藤花,我沒陪你看到。”
風霜搖搖頭,靠在他肩上:“冰藤花每年都開,以后還有很多機會。
“嗯。”阿昭握緊她的手,指尖傳來她的溫度,“以后每年都陪你看。”
寒潭的水汽氤氳而上,模糊了兩人的身影。那些錯過的時光,失約的遺憾,沉默的傷害,就像剛才被清理掉的冰霜,雖然留下過痕跡,卻終究被溫柔拂去。
他們的愛,在這場遲來的重逢里,在冰穴熟悉的氣息里,沒有褪色,反而像被極北的風雪淬煉過的玄鐵,比從前更沉,更韌,更深。
冰穴里的微光落在阿昭肩頭,他望著風霜的側臉,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曾以為將軍府是家,雕梁畫棟,守衛森嚴,卻總在深夜驚醒時覺得空曠;他曾以為北境軍營是家,號角聲里有袍澤的溫度,卻在看到極北的雪時,想起她的冰藍色眼眸;他甚至以為冰穴是家,這里藏著三個月的熾熱,卻在失約后獨自守著寒潭,才懂沒有她的地方,再熟悉也只是空殼。
可現在,指尖觸到她微涼的耳垂,鼻尖縈繞著她發間清冽的雪香,他忽然心口一暖——原來家從來不是磚瓦堆砌的房子,不是地圖上的某個坐標。
家在她眼里的光里,在她掌心的溫度里,在他們并肩走過風雪時,彼此攙扶的力道里。
阿昭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他曾是無根的浮萍,在皇城的權謀里掙扎,在邊疆的烽火里沉浮,十二年漂泊,連做夢都在找一個能停靠的岸。直到此刻,看著風霜澄澈的眼睛,他才發現,岸一直都在,只是他從前太膽怯,不敢靠得太近。
他緩緩低下頭。
動作慢得像怕驚擾了什么,目光緊鎖著她的唇,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距離一寸寸縮短,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吸的頻率,看到她唇瓣泛著的微紅。
指尖的顫抖泄露了他的緊張。這個在戰場上能橫刀立馬的男人,此刻卻像個第一次告白的少年,連靠近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還有一指的距離。他停住了,喉間溢出極輕的氣音,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確認。
風霜看著他眼底的掙扎與虔誠,忽然笑了。是很輕的笑,像冰棱融化時的細響,卻瞬間撞碎了阿昭所有的猶豫。
不等他再靠近半分,她微微仰頭,主動迎了上去。唇瓣相觸的瞬間,阿昭渾身一僵。
她的唇很涼,帶著寒潭水的清冽,卻像一道暖流,順著舌尖漫進四肢百骸。他下意識地伸手,將她更緊地攬進懷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揉進骨血里。
不再是當年在冰穴里青澀的觸碰,不再有分別時欲言又止的克制。這個吻里,有他遲來的懺悔,有她藏了太久的委屈,更有穿過風雪后,愈發清晰的篤定。
風霜的手撫上他的側頸,感受著他微微的顫抖。她知道他在怕什么,怕她還在生氣,怕這只是一時的溫柔,怕自己配不上這份失而復得的滾燙。
可她怎么會不知道呢?知道他當年在邊疆的兩難,知道他守在冰穴七天的掙扎,知道他此刻眼底翻涌的,是比極北寒冰更執著的東西。她微微偏頭,加深了這個吻。
阿昭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扣在她腰間的手收緊,仿佛要以此確認這不是夢。穹頂的冰芯折射出流光,落在兩人交纏的身影上,將那些曾經的隔閡、沉默、錯過,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暈。
不知過了多久,風霜輕輕推開他,額頭抵著他的,鼻尖相蹭。
“阿昭,”她的聲音帶著剛吻過的微啞,“別再怕了。”
阿昭望著她水光瀲滟的眼睛,忽然笑了。是釋然的笑,是終于找到歸宿的笑,眼底的紅血絲還沒褪盡,卻亮得驚人。他抬手,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唇,像是在觸碰失而復得的珍寶。
“不怕了。”他說。因為家就在懷里,再也不會離開了。
寒潭的水依舊潺潺,冰墻上的小字在光線下閃著微光。他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相擁著,聽著彼此的心跳聲在空穴里交織,像一首失而復得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