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層的光芒褪去時,風霜和阿昭同時僵住了腳步。
風霜眼前不再是試煉塔的冰冷石壁,而是一片熱鬧的街道。穿著北境軍鎧甲的騎士牽著戰馬走過,街邊的小販在叫賣熱乎的肉包子,空氣中飄著麥酒的醇香。
一個穿著小鎧甲的身影正拽著一名中年將軍的衣角,那將軍身姿挺拔,眉眼間與阿昭有七分相似,正是昭明域北——阿昭的父親。
“爹爹!我也要去接小霜妹妹!”六歲的阿昭仰著小臉,黑金色的頭發扎成兩個小辮子,手里還攥著一把木制的小劍,“我答應過要教她劍法的!”
昭明域北彎腰揉了揉他的頭,眼底帶著溫柔的笑意:“好,帶你去臨冬城休整兩天,讓你見見小霜公主。但到了奧蘭,你得乖乖待在驛站,不許亂跑。”
“耶!”小阿昭蹦蹦跳跳地跟著父親上了馬,旗幟上繡著北境軍的龍徽,正朝著城外駛去。
風霜站在街角,看著那輛馬車消失在路的盡頭,指尖微微顫抖。她記得那次出使奧蘭,記得外祖給她戴吊墜的場景,卻從不知道,那時的阿昭正盼著在臨冬城見到她。
畫面驟然切換,臨冬城的驛站里,小阿昭趴在桌上,臉頰通紅,手里還攥著半杯沒喝完的麥酒。昭明域北無奈地搖搖頭,對侍從吩咐:“看好阿昭,我帶隊伍先走,過幾日便回來。”
這一走,便是永別。
小阿昭睡了整整一天,醒來時驛站里空蕩蕩的。他每天趴在驛站門口的石階上,數著過往的馬車,嘴里念叨著“爹爹該帶著小霜妹妹回來了”。直到第七天,一個渾身是血的騎士從城外奔來,嘶啞的喊聲劃破了臨冬城的寧靜:
“出事了!奧蘭邊境遇襲!皇子公主……皇子公主被殺了!”
小阿昭像被雷劈中,猛地從石階上跳起來,抓起墻角的木劍就往外沖。侍從想攔,卻被他咬了一口,硬生生掙脫開。他跌跌撞撞地跟著出城搜尋的隊伍跑,小小的身影在尸橫遍野的戰場上穿梭,嘴里不停喊著“爹爹”“小霜”。
他在一堆騎士的尸身后面,找到了重傷昏迷的雪清河。臉上沾著血污,胸口插著半片斷刃,氣若游絲。小阿昭撲過去想搖醒他,卻被旁邊的騎士按住:“殿下還活著,得趕緊救治!”
“我爹爹呢?小霜呢?”他紅著眼問,聲音發顫。
雪清河咳著血,指了指奧蘭邊境的方向,便暈了過去。
小阿昭瘋了一樣朝著那個方向跑。他跑過燃燒的馬車,跑過斷裂的旗幟,終于在一道被劈開的關隘下,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昭明域北單膝跪地,手里的長劍深深插在地里,支撐著他沒有倒下。他的鎧甲被劈裂,胸口有一個猙獰的貫穿傷,雙眼卻還圓睜著,望向南方——那是臨冬城的方向,是他沒能回去的家。
“爹爹……”小阿昭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眼淚洶涌而出。他想上前扶,卻被騎士攔住:“將軍已經……去了。”
那天,六歲的阿昭沒有哭出聲。他跟著騎士們一起,小心翼翼地將父親的遺體抬上靈車,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獨自站在靈車旁,小手緊緊攥著父親垂下的衣角,一路扶靈回家。
靈柩停在將軍府正廳的那天,他的母親穿著素白的衣裙,坐在靈柩旁,眼神空洞得像結了冰的湖。她不吃不喝,只是一遍遍撫摸著靈柩上的刻字,直到第三天清晨,小阿昭推開房門時,看到母親蜷縮著躺在父親的靈柩里,雙手緊緊抱著父親的鎧甲,已經沒了氣息。
“娘!”他撲過去拍打靈柩,府里的侍從圍過來,卻沒人敢拉開他。絕望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他趁著眾人不備,鉆進靈柩里,躺在父親母親中間,閉上了眼睛——他想和爹娘在一起。
后來是他二叔,那個總是笑著揉他頭發的男人,紅著眼將他從靈柩里抱了出來,用粗糙的手掌擦去他臉上的淚痕:“阿昭,活著。你爹娘希望你活著。”
可他終究沒留下。爹娘下葬的第二天,天斗城飄起了雪,六歲的阿昭背著小小的行囊,偷偷溜出了將軍府,再也沒有回去過。
風霜站在飄雪的將軍府門口,看著那個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風雪里,心口像被冰錐刺穿一樣疼。她從不知道,他看似堅韌的外殼下,藏著這樣慘烈的童年。那些她缺席的歲月里,他竟是這樣獨自一人,扛過了所有的滅頂之災。
而另一邊,阿昭的幻境正定格在奧蘭王宮的宮門前。
六歲的雪清霜穿著鵝黃色的公主裙,頭發梳成兩個圓圓的發髻,上面系著奧蘭王室的珍珠流蘇。她的外祖,奧蘭國王,正將一枚冰晶吊墜戴在她頸間。
“小霜要好好的,”老國王的聲音帶著不舍,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覺醒了朱雀武魂是好事,回天斗后要好好修煉,外公過些日子就去看你。”
小清霜似懂非懂地點頭,小手攥著吊墜,眼睛卻望向國王身后的昭明域北:“域北叔叔,阿昭哥哥真的在臨冬城等我嗎?”
昭明域北笑著點頭,彎腰平視著她:“是啊,那小子天天盼著見你,說要給你看他新練的劍法呢。小霜想不想他?”
小清霜的臉微微泛紅,點了點頭,又趕緊搖搖頭,惹得周圍的騎士都笑了起來。
阿昭站在人群外,看著這一幕,眼眶卻漸漸發熱。他記得父親出發前說的話:“阿昭,等爹把小霜接回來,咱們一起回家。”原來那時,父親早已把她當作家人。
畫面陡然轉向邊關的密林。
護送隊伍出了奧蘭關隘不過十里,就被一群黑衣人攔住。為首的是個面色陰鷙的中年男人,渾身纏繞黑色氣息,正是武魂殿的封號斗羅鬼豹。
“奉教皇令,截殺天斗皇子公主。”鬼豹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冰,“昭明域北,識相的就把人交出來,還能留你全尸。”
昭明域北將雪清河兄妹護在身后,長劍出鞘,前驅騎士們迅速組成陣型:“想動皇子公主,先踏過我的尸體!”
一場慘烈的廝殺爆發。昭明域北以一敵百,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對著雪清河吼道:“帶著妹妹走!往南方跑!我殿后!”
雪清河咬著牙,拉起妹妹的手就往南跑去。可他們跑了沒多遠,就聽到身后傳來父親的慘叫——昭明域北為了攔住鬼豹,被一記魂技貫穿了胸膛。
“爹!”阿昭在幻境里嘶吼,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倒下。
追殺并未停止。佘龍帶著人追向雪清河兄妹。混亂中,雪清河為了引開追兵,和妹妹分了頭,叮囑她往臨冬城跑,去找阿昭哥哥。
小清霜嚇壞了,卻死死攥著吊墜,拼命跑。可她畢竟只是個六歲的孩子,沒跑多久就被追上了。
佘龍看著被騎士們護在中間的小身影,臉上露出殘忍的笑:“一個都別留。”
封號斗羅的威壓鋪天蓋地而來,七十名騎士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瞬間被擊潰。小清霜被一名騎士緊緊護在身下,只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和騎士們最后的怒吼。當一切平息時,她被壓在最下面,周圍是溫熱的血和冰冷的尸體。
佘龍看了一眼尸堆,揮手示意手下:“燒了,別留下痕跡。”
烈火燃起時,小清霜聞到了焦糊的氣味,恐懼讓她渾身發抖,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出聲。就在火焰快要燒到她身上時,頸間的冰晶吊墜突然爆發出刺眼的藍光,形成一道冰罩,將她與火焰隔絕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腳步聲消失了。冰罩的光芒漸漸暗淡,小清霜才敢推開身上的尸體,從尸堆里爬出來。
眼前是一片焦黑的廢墟,七十名騎士的遺體和她的侍從們被燒得面目全非,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小清霜再也忍不住,扶著一棵焦樹吐了起來,吐得胃里空空蕩蕩,最后只能吐出酸水。
吐完之后,她轉過身,對著那片焦黑的尸堆,“咚”地一聲跪了下去。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額頭抵著滾燙的泥土,一遍遍地磕頭,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對不起……”
她磕得額頭出血,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直到力氣耗盡,才癱坐在地上,看著那枚救了她的吊墜,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不屬于孩童的恐懼與茫然。
阿昭站在她身后,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廢墟里發抖,看著她一遍遍地說“對不起”,心臟像是被碾碎了一樣疼。他終于知道,她后來的沉默、她的堅韌、她背負的愧疚,都源于這場煉獄般的經歷。那些他缺席的歲月里,她原來也和他一樣,在血與火里獨自掙扎。
幻境的碎片在兩人眼前漸漸重疊。
六歲的阿昭在風雪里獨行,六歲的雪清霜在焦黑的尸堆前磕頭。兩個同樣失去一切的孩子,在命運的兩端,各自背負著沉重的過往,卻在多年后,循著童年的微光找到了彼此。
幻境的碎片尚未落定,風霜已置身一片幽暗的森林。
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照亮了前方空地上的身影——六歲的阿昭正蜷縮在一棵大樹后,手里緊緊攥著一把比他還高的長劍,劍身刻著昭明家的龍徽,是他從父親遺體上取下的遺物。
不遠處,一頭百年風狼倒在地上,脖頸處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顯然是被陷阱困住后,又遭了致命一擊。小阿昭的左臂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額頭淌下的血糊住了半只眼睛,卻死死盯著風狼的尸體,眼神里燃燒著與年齡不符的狠勁。
他掙扎著站起來,拖著受傷的身體走向風狼,顫抖著抬手,準備獵取魂環。這是他逃離將軍府后遇到的第一頭魂獸,他需要力量,需要能活下去、能查真相的力量。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從樹后閃出,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魂師,武魂是柄巨斧,魂力波動在大魂師級別。
“嘿,哪來的小崽子,運氣倒不錯。”男人獰笑著踢了踢風狼的尸體,“這魂獸歸我了,滾。”
小阿昭猛地抬頭,護在風狼身前:“是我殺的!”
“你殺的又怎樣?”男人嗤笑一聲,抬腳就把他踹倒在地,“一個沒斷奶的小屁孩,也配和我爭?看在你還有點膽量的份上,滾遠點,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小阿昭摔在地上,左臂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卻死死咬著牙沒吭聲。他看著男人開始準備吸收魂環,看著對方臉上那副理所當然的貪婪,突然想起父親教他的話:“北境的狼,可以死,不能退。”
他掙扎著爬起來,聲音嘶啞:“那是我的。”
男人被惹惱了,回身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敬酒不吃吃罰酒!”清脆的巴掌聲在森林里回蕩,小阿昭被扇得嘴角出血,卻依舊直勾勾地盯著男人。
“還敢瞪我?”男人怒火更盛,抬腳就要再踹,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沒人教的野種!你爹娘怕不是早就死絕了,才讓你在這里野跑!”
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小阿昭所有的防線。他看著男人丑陋的嘴臉,看著對方還在喋喋不休的嘴,眼中最后一點孩童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冰封般的寒意。
他悄悄握住了背后的長劍——那是父親的劍,他一直背在身后,哪怕它對六歲的孩子來說太過沉重。
在男人轉身準備獵取魂環的瞬間,小阿昭猛地拔出長劍,用盡全身力氣,從背后刺進了男人的后心。
“噗嗤——”
長劍沒柄而入,男人難以置信地回頭,看到的是小阿昭那雙冰冷得不像活人的眼睛。他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便轟然倒地。
這是阿昭第一次殺人。
他沒有害怕,沒有顫抖,只是面無表情地拔出長劍,任由滾燙的血濺在臉上。他走到男人的尸體旁,用劍鞘將其挑到一邊,繼續之前未完成的動作——吸收風狼的魂環。
淡黃色的魂環融入體內時,他感受到了魂力增長的踏實感。他抬頭望向北方,臨冬城的方向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眼神卻異常堅定。
父親的死,父母的仇,他要查清楚。
風霜站在月光下,看著那個六歲的孩子獨自吸收完魂環,背著長劍消失在密林深處,心口的疼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她終于明白,他那份遠超同齡人的狠厲與堅韌,是從怎樣的絕境中淬煉出來的。那不是天生的冷漠,而是被仇恨與孤獨,一點點磨掉了所有溫度。
而阿昭的幻境,正被一片濃重的血腥氣籠罩。
他躲在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后,看著不遠處的空地上,雪清河被粗麻繩捆在樹上,嘴角淌著血,眼神里滿是驚恐。站在他面前的,是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少女,背后展開六翼天使的虛影,容顏精致,眼神卻冰冷如霜——是千仞雪。
“雪清河,認命吧。”千仞雪的聲音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漠然,“這世間本就是弱肉強食,你和你那愚蠢的妹妹,都不該活著。”
“你是誰?!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雪清河掙扎著嘶吼,繩索勒得他手腕出血。
千仞雪輕笑一聲,六翼微微扇動:“天使右臂魂骨技能——剝奪。”
淡金色的光芒從她掌心射出,落在雪清河身上。阿昭清楚地看到,雪清河體內的魂力像是被無形的手抽出,他的表情從痛苦扭曲,漸漸變得麻木,最后只剩下空洞的絕望。
而在灌木叢的另一側,六歲的雪清霜正死死咬著自己的手腕,牙齒深陷皮肉,滲出血來也渾然不覺。她的眼睛瞪得滾圓,淚水無聲地滑落,卻硬是沒發出一點聲音——她怕被發現,怕自己也會像哥哥一樣。
她眼睜睜看著千仞雪抬起手,指尖凝聚起金色的能量,一點點覆蓋在自己臉上。那張精致的臉開始扭曲、變化,漸漸變成了雪清河的模樣,連聲音都變得一模一樣:“從今天起,我就是雪清河。”
當千仞雪徹底變成雪清河的樣子時,小清霜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徹底嚇暈了過去。
黑衣人迅速點燃了火堆,將失去意識的雪清河拖了過去。火焰舔舐著柴草,也灼燒到了昏迷的小清霜,她疼得猛地驚醒,看到的正是哥哥被火焰吞噬的畫面。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連滾帶爬地逃離了灌木叢,瘋了一樣往森林深處跑。可跑出去沒多遠,她又猛地停住腳步——哥哥還在那里!
她咬著牙,轉身往回跑,小小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格外單薄。當她跌跌撞撞地回到空地時,火焰已經熄滅,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灰燼。幾只食腐鳥正落在灰燼旁,撕扯著地上殘存的骨肉。
“滾開!不許碰我哥哥!滾開!”小清霜撿起地上的石塊,瘋狂地朝著食腐鳥砸去。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身體因為害怕而顫抖,卻擋在灰燼前,像一只護崽的幼獸。
食腐鳥被趕走了,她卻癱坐在地上,看著那堆焦黑的殘骸,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哥哥……哥哥好疼……你一定很疼……”
“為什么……我們沒有傷害任何人……為什么要殺我們……”她喃喃自語,小手撫摸著冰冷的灰燼,“哥哥,我該怎么辦啊……你還沒教我,一個人該怎么活……”
哭了許久,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顫抖著摸向手腕的儲物雪鐲——那是外公給她的。她從雪鐲里取出一個小小的木盒,小心翼翼地將地上的灰燼和殘存的骨片收進盒子里,緊緊抱在懷里。
“哥哥,我們去找外公……去找舅舅……他們會幫我們的……”
六歲的雪清霜抱著哥哥的骨灰盒,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片煉獄般的森林。她的手腕還在流血,臉上滿是淚痕,卻再也沒有回頭——她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個天真的小公主已經死了,活下來的,只有背負著血海深仇的雪清霜。
阿昭站在她身后,看著那個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密林里,眼眶通紅,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終于明白,她后來的沉默寡言,她對千仞雪深入骨髓的恨意,她那份寧愿自己受傷也要保護別人的偏執,都源于這一天。那些他沒能陪在她身邊的歲月里,她竟是在這樣的恐懼與絕望中,獨自長大了。